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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利安人初次来到印度的时候,把可知的世界当成不可知世界的表征,但是依然觉得世界既舒适又美丽。但是好几个世纪过后,长年南征北讨的劳累,加上煞人的气候,消磨了他们的活力,成为入侵异族的猎物,因此只看见生命的丑陋,渴望超脱轮回。但是,为什么西方国家——美国尤其如此——会害怕腐败、死亡、饥渴、疾病、衰老、愁恨和虚幻呢?我们其实有旺盛的生命力。我坐在小木屋抽烟斗的时候,觉得精神处于巅峰,精力亟欲找到出口。我绝对不要离世而居,而是要在俗世里生活,享受世上万物,探索其中神性。如果那些狂喜的时刻确实就是梵我合一,并且如同他们所说,只要了结今生业报,就不会再入轮回,我会大感惶恐,因为我想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投胎转世,也愿意接受形形色色的人生,不怕任何忧伤痛苦。唯有一个又一个的人生体验,才能满足我的渴望、活力与好奇心。

“第二天早上,我动身下山,一天后到达静修院。象神大师看到我穿上欧式服装,感到十分诧异。我在山中小木屋就先换好了,因为山上比较冷,下山时也没想到要脱掉。

“‘大师,我是来道别的,’我说,‘我打算回家了。’

“他没有开口,一如平常地盘腿坐在虎皮平台上,前面火钵里点着一炷香,空气微微带有香味。如同我们初次见面,他形单影只地打坐,凝神盯着我瞧,好似看穿我内心深处。我知道他已经了解来龙去脉。

“‘很好。你离家太久了。’大师说道。我跪了下来,他替我祈福。我起身的时候,双眼泛着泪。大师的人格崇高圣洁。我实在三生有幸才能认识他。我向院中信徒们告别,有的修行多年,有的比我晚来。我把仅剩的衣物和书籍全都留下,想说也许能派上用场,然后背起背包,穿着来时那套旧长裤和棕大衣,戴顶破帽子,缓步走回镇上。一个礼拜后,我在孟买搭船前往马赛。”

我们两人双双沉默,沉浸在各自的思考中。尽管我已十分疲累,仍急着想问明白某件事,终于还是开口。

“拉里啊,小老弟,”我说,“你这段漫长的旅程,始于对邪恶的叩问,才能坚持下去。但说了老半天,你却没提到有没有找到初步的答案。”

“可能原本就没有答案,也可能是我不够聪明,因而找不到答案。罗摩克里希纳把世界当成神的游戏。他说:‘世界好比一场游戏,有喜有忧,有道德有罪恶,有知识有愚昧,有善有恶。若创世之初缺乏罪恶和痛苦,游戏何以继续?’我不同意这个说法。真要我说的话,世界既然脱胎于梵,善恶自然相伴而生。如果没有骇人的地壳变动,就见不到喜马拉雅山的壮丽;中国工匠能把花瓶烧得薄如蛋壳,并赋予优美的造型,点缀美丽的装饰,着上迷人的色彩,涂上灿然的光泽,但是蛋瓷不改易碎的本质,只要失手掉在地上,就成了满地碎片。同理可证,我们在世界上所珍视的价值,也只能跟邪恶并存,不是吗?”

“拉里,你这想法确实很新奇,但不太令人满意。”

“我也不太满意,”他微笑说,“说穿了,既然晓得有些事情无法避免,也就只能尽力而为。”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得先结束这里的工作,然后就会回美国。”

“回去做什么?”

“回去生活啊。”

“怎么生活?”

他回答得很冷静,但眼里闪动着调皮的神色,早料到我会大感意外。

“平淡处世,凡事随和,慈悲为怀,戒除私心,节制性欲。”

“真是高标准!”我说,“为什么要节制性欲?你还年轻,性欲和吃饭一样,都是人最强烈的本能,加以压抑好吗?”

“幸好对我来说,性爱只是寻欢作乐,不是出于生理需要。根据我的经验,那些印度哲人最有道理的话,莫过于禁欲可以强化精神力量。”

“我原本以为,重点在于拿捏身心需求的平衡。”

“印度人认为,这就是西方人做不到的地方,我们有许许多多的发明、工厂、机器和产品,往往想在物质中寻找幸福,但是幸福必须通过精神取得。他们觉得,我们选择的道路是自取灭亡。”

“美国适合实行你说的那些美德吗?”

“为什么不适合?你们欧洲人一点都不了解美国,只因为我们累积了巨大的财富,就以为我们只爱钱。我们一点也不爱钱,有钱必花,无论用途好坏,终究都会把钱花掉。钱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只是成功的象征。我们是一群全世界最伟大的理想家,但是我认为目前的方向错误,最伟大的理想应该是自我实现。”

“拉里,这个理想确实很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