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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人在伦敦,起初我们这些在英国的人,并没有察觉到情况有多么严重,也未料到后果会不可收十。对我而言,损失一大笔钱当然懊恼,但多半是股票面值,大势底定后,现金其实并未减少。我晓得艾略特赌得很大,担心他会赔得很惨,而直到我们都回到蔚蓝海岸过圣诞时,我才见到他。他说亨利·马图林已经死了,格雷也破产了。

我对商场的事一窍不通,转述艾略特所说的经过,想必读来有些混乱。就我的理解,他们的公司之所以碰上大灾难,部分得怪亨利·马图林个性固执,部分则要怪格雷操之过急。亨利·马图林起初不相信崩盘有多严重,自以为这是纽约券商密谋要摆同业一道,因此他咬紧牙关砸大钱支撑市场。他怒斥芝加哥的券商,直指他们任由纽约那些流氓摆布。亨利·马图林的那些小客户,领固定收入的寡妇、退休军官等,向来听他的建议投资,没损失过半毛钱,他也一直引以为傲。如今为了不让他们蒙受损失,他只得自己掏腰包补足成本。他说已做好破产的准备,钱财可以再赚,但那些客户要是输光投资,他就永远抬不起头了。他自以为做人豪爽,说穿了只是虚荣。他的巨额财富就此蒸发,某晚他忽然心脏病发作,当时他才六十多岁,工作和玩乐都全力以赴,只是饮食和喝酒都无节制。经过几个钟头的折磨后,他就因冠状动脉血栓过世了。

格雷得独自收十残局。他原本就有大量额外的投机生意,但少了父亲的指点后,便陷入极大困境,无法及时抛售抽身,银行也不愿给他贷款。证券交易所的前辈告诉他,唯一办法就是认赔。其余的事我就不大清楚了,格雷似乎因偿还不了债务,最后宣告破产。房子早已抵押,他也乐得把房子交给银行。他父亲在湖滨大道和在玛文的宅邸也都低价售出;伊莎贝尔典当了自己的首饰;他们的财产只剩南卡罗莱纳州的农场,登记在伊莎贝尔名下,但找不到买主。格雷这下真是一无所有了。

“那你呢,艾略特?”我问道。

“噢,我没啥好抱怨的,”他一派轻松地说,“天无绝人之路嘛。”

我没有再多加过问,毕竟他的财务状况与我无涉,但无论他的损失多寡,想来跟我们一样都吃了苦头。

这拨大萧条起初未给蔚蓝海岸太大的冲击。我听说有两三个人赔得很惨,许多别墅冬天关起门来,有几栋已经准备出售。当地旅馆门可罗雀,蒙特卡洛的赌场频频叫苦,生意相当惨淡。而到了第三年,蔚蓝海岸才真正感受到不景气的威力。当时一位房地产中介告诉我,从土伦到意大利边境的地中海沿岸,共有四万八千栋房产待售。赌场的股票大跌;大饭店压低房价企图揽客,生意却不见起色。路上仅有的外国人,都是本来就穷到不能再穷,不花钱是因无钱可花;所有商家都被愁云惨雾笼罩。但与众人不同的是,艾略特既不辞退用人,也不扣他们的薪资,反而继续以美酒佳肴招待贵族名流,还买了辆全新的大轿车,且因从美国进口,得付一大笔关税。艾略特更慷慨资助主教筹办的慈善活动,免费供餐给失业家庭。他的生活一如既往,仿佛金融危机只是幌子,并未席卷大半个欧美。

我后来恰巧得知了背后的原因。原来除了每年有两周去买衣服外,艾略特当时已不太去英国了,但每逢秋季和五六月份,他仍会到巴黎的公寓住三个月,因为那时候那些朋友不会造访蔚蓝海岸。艾略特钟情夏日的蔚蓝海岸,部分原因当然是可以游泳,但我觉得主要是他可以借着溽暑的机会,尽情穿上鲜艳的衣服,不必管那些平时要顾忌的体统。他穿着五颜六色的裤子,有红的、蓝的、绿的、黄的,并搭配上对比色调的背心,例如淡紫、蓝紫、棕紫或花斑色,若因此获得旁人的赞赏,他便会露出些许不好意思的神情,犹如女演员听闻众人称许她新角色演得惟妙惟肖。

那年春天,我正要返回费拉角,途中在巴黎待了一天,便邀请艾略特共进午餐。我们约在里兹酒吧。酒吧已见不着众多饮酒作乐的美国大学生,反而异常冷清,一如剧作家笔下戏剧首演失利的情形。我们先喝了杯鸡尾酒,然后点午餐来吃——艾略特终于能接受这来自美洲的传统了。饭后,他提议晃到古玩店去逛逛,我虽然口说没钱花,但依然乐于奉陪。我们穿越旺多姆广场,他问我可否陪他到夏尔凡服饰店一趟,问问先前订做的衣服好了没。他订了几件背心和衬裤,绣有他的姓名缩写。背心还没送来,不过衬裤倒是好了,店员问他想不想看看。

“好啊,”他说道,店员离开去取裤子时,他对我说,“上头还绣了我专属的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