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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略特向来主张早餐得自己单独吃,若非得与人共享,对象也必须是素昧平生。因此,布雷德利太太和伊莎贝尔都在房内用餐。布雷德利太太自觉有些委屈,伊莎贝尔则毫不在意。不过,伊莎贝尔起床后,有时会请安朵娜特——艾略特给她们雇来撑场面的女佣——把泡好的牛奶咖啡送到母亲房里,好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天。她现在的生活忙碌得很,这是唯一能和母亲独处的时刻。某天早上,母女在巴黎已待了近一个月,伊莎贝尔说起前一晚的活动,多半是她和拉里跟一群朋友光顾一家家夜店。等伊莎贝尔说完后,布雷德利太太问了个问题。两人抵达巴黎后,这个问题一直盘踞在她的心头。

“他什么时候回芝加哥呢?”

“我也不知道。他没说。”

“你没问他吗?”

“没有。”

“你是不是不敢问?”

“不是,当然不是。”

布雷德利太太倚在躺椅上修剪指甲,身上时髦的睡袍是艾略特坚持送她的。

“你们两个独处时都聊些什么?”

“我们并没有怎么聊天,彼此能陪伴就够了。你也晓得,拉里向来话不多,通常是我说给他听。”

“他平时都忙些什么?”

“我也不清楚,应该没有很忙。我猜他过得挺惬意的。”

“他住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他好像太守口如瓶了,你不觉得吗?”

伊莎贝尔燃起一支烟,从鼻孔呼出一缕烟圈,静静地看着母亲。

“妈,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舅舅觉得他在跟别的女人同居。”

伊莎贝尔扑哧笑了出来。

“你该不会相信他的话吧?”

“不相信啊,说真的我不相信。”布雷德利太太盯着指甲,若有所思,“你跟他聊过芝加哥的事吗?”

“有啊,常常提到。”

“他有没有说过想回去呢?”

“这倒没有表示过。”

“算一算,到了十月,他离开芝加哥就满两年了。”

“我知道。”

“这是你的事情,宝贝,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可是,不能只以拖待变啊。”她瞄向伊莎贝尔,但伊莎贝尔避开了她的眼光。布雷德利太太报以心疼的微笑,“快去洗澡吧,不然就来不及吃午餐了。”

“我跟拉里约好要一起吃,好像在拉丁区的某个地方。”

“好好玩吧。”

一个钟头后,拉里来接伊莎贝尔。他们搭了出租车去圣米歇尔桥,漫步在行人川流不息的大街上。两人走着走着,看中了一家咖啡馆,便走了进去。他们在露台坐着,点了两杯杜本内甜酒。之后,两人又叫了出租车前往一家餐厅。伊莎贝尔的胃口很好,拉里点的各式美食她都吃得津津有味。这家餐厅挤得水泄不通,她喜欢观察周遭紧挨着的客人,看着他们对眼前的食物啧啧称奇,不禁令人发噱。但她最为开心的事,莫过于跟拉里坐在一张小桌前。伊莎贝尔说得兴高采烈之时,拉里的眼神洋溢着喜悦,令她深深倾心。两人相处起来这么舒服自在,让人心醉神迷。可是,伊莎贝尔内心却隐约感到不安,因为即使他看起来也很自在,她却觉得这并非自己的缘故,而是环境使然。她母亲早上那席话令她有些动摇,眼下虽漫无边际地聊着,她却注意着他的每个神情。现在的拉里和离开芝加哥前的他不太一样,但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同。他依然年轻、坦率,但神情已有变化,并非变得严肃,毕竟他放松时向来如此,而是有种备感陌生的笃定感,仿佛看开了某些事情,比以往更多了份泰然自若。两人吃完午餐后,拉里提议去卢森堡博物馆晃晃。

“不要,我不想去看画。”

“好吧,那我们到花园坐坐吧。”

“我也不想去花园,我想看看你住的地方。”

“没什么好看的,我住在旅馆里,而且房间很小。”

“艾略特舅舅说你有栋公寓,还跟一位画家的模特儿同居。”

“那你就亲自看看吧,”他笑着说,“离这里没几步路,我们可以走过去。”

他带她穿越了几条弯曲难走的窄巷,尽管两旁高楼中可窥见一线蓝天,仍旧显得阴暗肮脏。走了一会儿,两人停在了一家外表装修得很离谱的小旅馆门口。

“就是这儿。”

伊莎贝尔随他走进狭窄的门廊,一旁有张书桌,有个男人坐在后头。他身穿衬衫和黄黑条纹的背心,围了条脏围裙,正在读报纸。拉里向他拿钥匙,那人便从身后架上取来递给他,好奇地瞥了伊莎贝尔一眼,扬起会意般的微笑,显然以为两人是要做那档子事。

他们爬了两层楼,楼梯铺着破旧的红毯,拉里拿起钥匙开门。伊莎贝尔走进小小的房间,从仅有的两扇窗户望出去,对街是灰扑扑的公寓,一楼是家文具店。房间里有张单人床,一旁是床头柜,笨重的衣柜镶了面大镜子,另有张附了坐垫、椅背直挺的扶手椅,两扇窗之间则有张桌子,上头摆着打字机、纸张与几本书,壁炉台上也堆着不少平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