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三章(第2/4页)

她从来不放过任何机会指出别的家族有什么缺点,好显示我们家族的荣耀,这个爱揭短的习惯与其说让杰姆反感,不如说让他觉得好笑: “姑姑说话最好当心点儿——梅科姆有一多半人她都看着不顺眼,他们可都是我们的亲戚。”

亚历山德拉姑姑有一次特意向我们强调萨姆· 梅里威瑟的自杀带给人们的教训,她说那是因为他们家族有病态特质。如果她看见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在唱诗班里发出咯咯的笑声,就会评头论足: “瞧见了吧,这说明彭菲尔德家的女人个个都很轻浮。”在她眼里,梅科姆的每个人似乎都有某种特质:嗜酒、爱赌、吝啬、古怪,全都能对号入座。

有一回,亚历山德拉姑姑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告诉我们,斯蒂芬妮小姐爱管闲事儿的毛病也是遗传来的。阿迪克斯便说: “妹妹,你想想看,芬奇家族是从我们这代人才开始不再近亲结婚的。你难道会说芬奇家族有乱伦癖吗?”

姑姑回答说不会,那只是我们家的人手脚长得小的原因。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对遗传这么痴迷。我也不知道自己从哪儿得来这样一个印象: “优秀的人”就是凭自己的心智尽力而为的人,而姑姑半遮半掩地表达过她的观点,那就是—— 一个家族守在一块土地上的时间越长,这个家族就越优秀。

“照这么来说,尤厄尔家算是优秀人等啰。”杰姆说道。巴里斯· 尤厄尔和他的兄弟们组成的那个家族,一直占据着梅科姆垃圾场后面那块地盘,靠县里的救济款繁衍了三代,人丁兴旺。

不过,亚历山德拉姑姑的理论也有一定道理。梅科姆是个老镇,在芬奇庄园以东二十英里。对于这样一个老镇来说,地处内陆实在有些尴尬。其实,要不是一位辛克菲尔德先生施展自己的聪明才智,玩了个花招,梅科姆镇本来可以离河近一些。在某个遥不可及的年代,这位辛克菲尔德先生在两条羊肠小道的岔口上开了一家客栈,也就是这地界上唯一的一家酒店。辛克菲尔德先生可不是个爱国人士,他不光招待印第安人和移民,还向他们提供弹药,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亚拉巴马州,还是在克里克人的辖地,也根本不关心这码子事儿,只要生意好就行。就在他的生意正当红火的时候,当时的州长威廉· 怀亚特· 比布为了促进这个新建县的安定祥和,派遣了一个测量小组来测定这个县的正中心,作为将来建立县政府的地点。测量小组投宿在辛克菲尔德先生的酒店里,作为房客,他们告诉店主他的酒店正处在梅科姆县的边界内,还给他看了未来的县政府可能坐落的地点。若不是这位辛克菲尔德先生为保护自己的既得利益大胆出击,梅科姆镇很可能就建在温斯顿沼泽中央了,那地方根本无利可图。结果大相径庭:梅科姆镇以辛克菲尔德先生的酒店为中心向四周扩展、蔓延,起因是那天晚上,辛克菲尔德先生把他的客人们灌得醉眼蒙眬,引诱他们拿出地图和图表,这里减一点儿,那里加一点儿,几下子就把县中心调整到了符合他要求的位置。第二天,测量小组启程踏上归途,鞍袋里装着他们的图表,还有五瓶好酒——每人两瓶,余下一瓶呈送给州长大人。

梅科姆镇最初设立的主要目的是作为政府所在地,所以它不像亚拉巴马州大多数与其同等规模的小镇那样脏乱不堪。从一开始,镇上的楼房屋舍就建造得很结实,县政府大楼庄严气派,街道也特别宽敞。梅科姆镇的专业人士所占比例相当高:人们去镇上拔牙,去镇上修车,去镇上找医生听心脏,去镇上存钱,去镇上寻求灵魂的救赎,去镇上找兽医给骡子看病。辛克菲尔德耍的花招虽然聪明绝顶,却也暴露出了一个问题:他的定位让这个新建的小镇远离当时唯一的公共交通方式——河船运输,住在县北头的人来梅科姆镇的商店买东西,路上得花两天时间。结果呢,这个镇历经一百多年之久,依旧是原来的规模,成了棉田和林地交错而成的海洋中一座孤零零的小岛。

尽管梅科姆镇在南北战争时期被忽略了,但重建法和经济崩溃还是会迫使它发展,只不过是内部发展。到这里来定居的外来人少而又少,所以总是那几个家族之间联姻,以至于后来整个社区的人们长得多少都有几分相像。偶尔也会有人从蒙哥马利或者莫比尔回来,带来一个外乡人,但这在家族同化的平静溪流中只能激起一丝小小的涟漪。在我小时候,差不多还是这老样子。

梅科姆确实存在着一套种姓谱系,不过在我看来它是这样运作的:年深日久的老居民,还有眼下这一代人,相邻而居已经很有些年头了,彼此几乎都能分毫不差地预测出对方的言行举止——态度、性格的细微差别,甚至于姿态和动作,他们都能想当然地说个八九不离十,因为这一切已经在每一代人身上反复体现过,而且经过了岁月的磨砺。于是就产生了这样的论断: “克劳福德家的人都不管自家的事儿”“梅里威瑟家三个里头必出一个疯子”“德拉菲尔德家的人嘴里没有实话”“布福德家的人走路全都是那个姿势”。这些结论简直成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指南,比如:从德拉菲尔德家的人手里拿支票之前,一定要先给银行打电话;莫迪小姐有些驼背,因为她娘家姓布福德;要是梅里威瑟太太经常喝“莉迪亚· E. 平卡姆”牌植物萃取液注,那也没什么奇怪的——她的母亲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