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第2/3页)

“该是烫得差不多了吧。”

内供苦笑起来,因为他心想若是仅听这句话,大约无人领会得到弟子说的是鼻子。鼻子被热水烫得痒兮兮的,仿佛被跳蚤叮在了上面似的。

内供刚把鼻子从托盘孔中拔出来,弟子立刻双脚使足了劲,朝着还在冒热气的鼻子踩了上去。内供横躺着将鼻子伸在地板上,看着弟子的脚在眼前上下踩动。弟子时不时于心不忍地低头望望内供的秃顶,歉疚地问道:

“疼不疼啊?大夫说得使劲踩。不疼吧?”

内供本想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疼,可鼻子被弟子踩着,想摇头也摇不了。于是眼珠子朝上翻了翻,盯着弟子皴裂的双脚,没好气地答道:

“不疼。”

其实,弟子踩着那痒兮兮的地方,鼻子别说疼了,让他踩得正舒服着呢。

踩着踩着,鼻子上不一会儿出现了小米粒大小的东西,鼻子的形状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拔了毛烤熟的小鸟。弟子见状停止踩踏,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这些东西说是得用镊子镊出来。”

内供鼓起两腮,似乎觉得还没被踩够,一言不发地任凭弟子摆布。他当然不是不领弟子的情,而是尽管明白弟子的一番好意,却并不乐意自己的鼻子被人任意摆弄,像是完全成了个物件似的。内供一脸狐疑,犹如一个正在让信不过的大夫动手术的病人,怔怔地望着弟子从鼻子的毛孔里用镊子将脂肪取出来。那脂肪看上去就像鸟毛的根,竟能拔出四分来长。

总算拔完了一遍,弟子如释重负似的说道:

“把它再烫一回就行了。”

内供还是只能皱着眉头,一脸不高兴地照着弟子说的去做。

却说拔出第二次烫过的鼻子一看,果真变得从来没见过的那么短。这一来,跟平常的鹰钩鼻就没什么大区别了。内供一边摸着变短了的鼻子,一边挺害臊似的对着弟子拿过来的镜子,战战兢兢地向里望去。

鼻子——那根原来一直耷拉到下巴底下的鼻子,萎缩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现在剩下的只有嘴唇上面那无精打采的一段了。散见其上的红色斑点,多半是踩踏的痕迹。如此一来,肯定无人还会笑它了。镜子里内供的脸望着镜子外内供的脸,心满意足地眨了眨眼睛。

但那一天内供还是整日惴惴不安,就怕鼻子又会变长。这一来,无论念经还是吃饭的时候,他一有空便伸手悄悄摸摸鼻尖,而那鼻子兀自端坐在嘴唇上方,看不出有下垂的明显迹象。尔后内供一觉睡到次日,早早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摸摸自己的鼻子。见那鼻子并未变长,内供心中感到一种多年未有的舒畅,犹如当年终于奋力抄完《法华经》时一般。

然而随后的两三天,内供觉察到一件蹊跷的事。那是一个来池尾寺公干的武士,表情比之以前显得颇为怪异,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却总是死死盯着内供的鼻子。无独有偶,曾经害得内供鼻子掉进粥中的小和尚在讲经堂外与他路遇时,起初还一直低头忍住不笑,随后看来终于按捺不住,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些听他调遣的打杂和尚,当面听他吩咐时尚算毕恭毕敬,可待内供一转身,立刻开始嘻嘻窃笑。这类事情已远非一两次了。

内供起初只当是因为自己脸相发生了变化,但原因似乎并不尽然,那小和尚与打杂和尚的嗤笑肯定另有缘故。因为虽然同为嗤笑,他们的腔调却与当初自己鼻子长时的笑法颇为不同。若说是没看惯的短鼻子比看惯了的长鼻子显得滑稽,那倒也罢了,但显然他们的笑声里另有含意。

“以前他们可没笑得这么肆无忌惮啊。”

内供不时停下刚念了没几句的经文,歪着秃头喃喃自语。每当此时,可爱的内供必定是呆望着挂在一旁的普贤菩萨像,回想起四五天前的长鼻子,“恰似那今朝落魄汉,偏忆起昔日荣华身”,心中郁闷至极。可惜的是,内供胸中并无可解此问之明。

人心里有两种互为矛盾的感情。对旁人的不幸,当然无人会不表同情。然而一旦该人设法挣脱了困境,却又会让人不由得感到缺憾,说得夸张点儿,这时人们心里甚至会变得希望他重陷困境。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虽非刻意如此,人们还是会对他生出某种敌意来。内供之所以总感到莫名的不快,不外乎因为他从池尾僧俗众人的态度里,隐约感觉到了这种旁观者的利己主义。

这种感觉使得内供的心情每况愈下。不管对谁,动辄无端寻衅,恶言斥责。到了最后,连为他治鼻子的那个弟子也在背地里抱怨:“内供如此没心没肺,必遭天罚。”特别让内供生气的是那个淘气的小和尚。有一天,内供听到狗叫得很凶,心不在焉地出去一看,只见小和尚抡着一根二尺来长的木条,正在追逐一只长毛瘦狮子狗。他并不是只追在狗后面团团转,而是边追边喊着:“看我抽不着你鼻子!等着吧,看我抽不着你鼻子!”内供从小和尚手里夺过木条,向他脸上狠狠抽了过去。而这木条正是原来小和尚为他托鼻子的那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