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口内部昏如夕暮,再加腾腾水汽比雾气还浓,眼睛不大方便的马琴,小心翼翼从人缝里挤进去,才到浴池的犄角,将皮肤发皱的身体泡了进去。

浴汤太热,脚指头有些发烫,他深深地嘘出口长气,抬起脑瓜一望,阴暗中有七八个脑袋漂在水面,说话的说话,唱戏的唱戏,溶化着人体脂肪的油光光的水面,反照着从石榴口射入的混浊光线,闷沉沉地波动着,一股难闻的浴汤气味冲进了鼻子管。

马琴的幻想有浪漫的倾向,在浴池的汤气中,他想象着自己要写的一个小说镜头,好像身子坐在篷船上,篷外的海上暮色苍茫,吹来一阵阵的海风,听到油脂般浓重的海浪打着船舷的声响。船篷吃了风,像蝙蝠翅膀似的啪啪有声。一个船老大从船边往外望去,雾气蒙蒙的海空上,挂着一轮红沉沉的娥眉月……

他的想象突然破碎,听到石榴口中有人在评论他的小说,声音很大,好似故意说给他听的。马琴原准备离开池子了,听了这话声便留下来,想听听人家说些什么。

“曲亭先生自称著作堂主人,口气很大,可是他写的东西都是拿别人的作品改头换面的。比方那《八犬传》,便模仿中国的《水浒传》,粗看似乎不错,实际还是中国货,只要仔细一读就可以看出来。更没有道理的是,他还剽窃山东京传的作品。”

马琴眯起眼睛远望这个讲坏话的家伙,在水汽中看不大清楚,好像就是刚才那梳小银杏头的独眼龙。可能他刚才听平吉大捧《八犬传》,起了反感,这回特地当着马琴的面发泄出来了。

“马琴写东西,第一就是绕笔头,没有什么内容,好像三家村老学究讲四书五经,同当前世界毫无关系。只消看他写的全是古代的事,就可以证明了。比方阿染久松,他不叫阿染久松,偏偏叫做松染情史秋九草。马琴大人这种调调儿,还可举出许多例子。”

马琴对自己一向抱优越感,听了这恶意的攻击,也不想生气。他一边对这种话感到触心,一边对说话的人也并不憎恨。他只是要表示表示对这种批评的轻视,可是大概由于年龄的关系,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同他比起来,一九和三马就了不起,他们写出来的人物,就是活生生的,绝不卖弄学问,玩小手法,毕竟跟这位蓑笠轩隐者大不相同哩!”

照马琴的经验,听人讲自己作品的坏话不但不痛快,而且也有不少危险。并非听了坏话就丧失勇气,倒是为了否定别人的意见,在以后的创作动机上,会增添一种反感的情绪,从这不纯的动机出发,便有产生畸形艺术的危险。对于一味迎合读者的作家不去说他,凡是多少有点气魄的作家,是容易犯这种毛病的。所以对于那不好的批评文章,他一向尽可能不去看它,可是另一方面,倒还是受到诱惑,想听听这类批评。这回在浴池里听到这小银杏头的恶骂,多半也出于这样的诱惑。

他这样想时,觉得自己泡在池里也太愚蠢了,便一面听小银杏头的话声,一面使劲站起身来,跳出了石榴口。走到外边,望见窗外的青空和阳光下的红柿子。马琴便在水槽前,平心静气地洗起来。

“总而言之,马琴不过是一个文丐,算什么日本的罗贯中!”

浴池里那家伙,还当马琴仍在池子里,依然继续猛攻。可能他由于只有一只眼睛,没瞧见马琴已出了石榴口吧。

1.山东京传(1761-1816):小说家、画师。马琴曾为他的门人,后来两人闹翻了。

2.一九:即十返舍一九(1765-1831),小说家。

3.三马:即式亭三马(1776-1822),小说家。

4.蓑笠轩隐者:马琴的别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