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第6/7页)

“可把你盼来啦!”父亲眨着隐藏在高度近视镜片后的双眼,“你的头发怎么啦?”

“是伯母为我梳的。”

“是吗?这个发型很漂亮,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什么换了一个人呀!”妙子的脸颊升起了两朵红云。她不由想起了有田。

“还叫人家‘伯母’呀!太不懂礼貌了,你该叫‘夫人’才是。”

“从一开始,她就让我叫她‘伯母’。”

“谁也不会让人家叫自己‘夫人’嘛!你别太随便了。”

“是。”

“你常帮着做家务吧?”

“……”

妙子本想讲讲阿荣的事,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每次写信时,妙子都要写上:“爸爸,您精神还好吧?”可是,一旦见了面,却不能这样问候。

原来,父亲的脸色很不好。

“妙子,坐下吧。”父亲不经意地避开了妙子的目光。

“我喜欢站着。”

会面室里虽然备有椅子,但被探视者必须站着。妙子觉得,自己陪父亲站着会离他更近,与他息息相通。然而,一来有看守监视,二来父女毕竟不同于母女,两人不能靠得太近,再者,中间还隔着一道铁网。

那道铁网其实就是夏天防虫纱窗,据说仅仅是为了防止私下传接东西而已。囚犯的会面室就没有这种铁网。辩护律师那边也没有铁网,而且也不设看守。

总之,妙子与父亲见面时,总是隔着这道铁网,甚至在家里想起父亲时,她的眼前往往也会浮现出这层铁网。她时常梦见这间小木板房、这个唯一能见到父亲的地方。周围房间里传来的说话声、哭泣声、尖叫声有时会使妙子从梦中惊醒。

“爸爸,我养了两只小文鸟,它们非常可爱。”妙子又想起了买鸟那天所发生的一切。

“是吗?”父亲打量着女儿。

妙子左眼是双眼皮,可右眼却时双时单。现在,她的右眼现出了浅浅的双眼皮。父亲知道,这只有在女儿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出现。

“妙子,今天谈谈你妈妈怎么样?”

“我妈妈……”

“要是你妈还活着的话,我们也不至于弄得这么惨。”

“……”

“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妈了。”

“不,才不像呢!”妙子未加思索地否认道。她对自己的回答感到十分吃惊。

“你还记得你妈妈吗?”

“记得很清楚!”

“既然记得很清楚,怎么能说不像呢!”

“……”

母亲去世时,妙子才六岁。

“你很像你妈妈。一看到你,就仿佛见到了你妈妈。可你还说不像。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她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吗?”父亲从铁网的对面向妙子诘问道。

妙子点了点头。她似乎被父亲的神态镇住了。

“那是因为你忘记了母亲的容貌了。”父亲的语气和缓下来,“你没有妈妈的照片吧?”

“一张也没有!”

“在战争中都给烧光了。当时的生活条件我也没能力让她照相。也许你母亲从前的朋友那儿有她的照片吧。不过,也用不着照片,我只觉得你长得漂亮这一点很像你母亲。我被关在这里,根本看不见女人。每天能见到的就是你和你母亲,所以,自然觉得你们越来越像了。”

“我如果真是那么像妈妈的话……”妙子说道。

她明白父亲是在安慰自己。他现在是带罪之身,不愿女儿为自己而烦恼。他想通过纯洁的母亲来证明女儿的纯洁。然而,妙子仍未完全理解父亲的用意。

自从妙子和父亲之间设置了铁网之后,两人的内心仿佛也受到了阻碍,有时甚至无法沟通。当然,旁边有看守及避免谈论父亲的案件也并非其主要原因。其实,在极端特殊的场合,有时或许可以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由于是父女一起生活,语言以外的表达方式或许就渐渐地消失了吧。

“你的声音简直跟你妈妈一模一样。你还记得她的声音吗?”

父亲仍然执意认为妙子像母亲。

“这个……我可记不得了。”

“你妈妈生你时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她是在家里生下你的。那是一个夜晚,正赶上下大雪,接生婆是冒雪赶来的。一听说生了个女孩儿,我就想到了‘雪子’这个名字,可是你妈妈不喜欢,于是,就从‘白妙之雪’中取了个‘妙’字,叫你‘妙子’。”

“我早就知道了。”

“是吗?我还记得,当时你妈妈盖的被子是牡丹花被面,虽然很便宜,但非常漂亮。那是为生你特意买的。”

“因为是生孩子,所以,头发也不像佐山夫人给你梳的那样整齐、利索。你妈妈只是把头发拢在脑后,头发显得很松散,你妈妈还让我为她梳头来着呢!那天夜里,外面下着大雪,可你妈妈却是满头大汗,连耳朵都变白了。”说到这里,父亲瞧了瞧妙子的耳朵,“跟你的耳朵一样。接生婆把你放在你妈妈的枕边,然后就走了。你是顺产。你妈妈一直盯着我的脸,她对我说,你别光看着孩子,摸摸她的脸蛋吧。我想也是,于是就伸手摸了摸你。现在,隔着这道铁网,我连你的手都碰不到。恐怕今生今世都无法再摸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