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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带走了。她说,相聚一场,算给她的纪念。”

“这不就明白了!”燕青胜利地叫了起来,“既然根本变了心,既然根本爱上了别人,带走你的画干什么?她就该把你干干净净地从她生命里除去,还留什么纪念?她怎能每天对着关若飞,而让你的纪念夹在他们中间?你——”她瞪着他,“还没有成熟,你根本不了解女人!想想清楚吧!”

她推开房门,从门口地上拾起了一封信:

“嗨,有你一封信,不知道什么时候寄来的!你这个房间真乱!说不定是采芹写给你的,你也不拆封……”

书培直扑过去,一把抢过那封信,看看封面的字迹,他的心就凉了一半。不是采芹,是父亲!父亲从家乡寄来的,一定是命令他“暑假非回家不可”。噢,他已经千头万绪,心乱如麻,怎样回去?但是,如果采芹真离开他了,他就“不如归去”了。归去,归去,他又迷惘起来,他如何归去,面对那小海港,那防风林,那白屋,那岩洞,那海滩,和那“彩霞满天”啊!

“我走了!”燕青在说。

他惊觉过来,抬头看着燕青,一时间,他觉得有千言万语,想对燕青说,他无法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动和感激,如果没有采芹,他真的会爱她的,他想。他也真的受她吸引,他想。燕青对他温和地笑笑,眼睛闪亮地说:

“你什么话都不要对我说,只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有一天,你和采芹结婚了,我一定要当伴娘!”她说,翩然一笑,飞快地跑走了。

书培呆怔在那儿,如果有一天,还会有这一天吗?采芹已经走了,跟另外一个男人走了!如果有一天,还会有这一天吗?他跌进了椅子里,突然想起,他们早就可以结婚了,每一天都可以结婚,他却拖延着,拖延着,拖延着……一直拖到她投进别人怀里。为什么拖延呢?他低下头,望着父亲的来信,他对着那信封凄然微笑。慢吞吞地、机械化地,他拆开信封,抽出信笺,他开始读下去。只读了一个头,他就整个人都震动了,所有的意志都集中了,他仔细地、迅速地念着那封信:书培:

我用了两整天的时间来思想、来考虑,我到底要不要写这封信给你。现在,我终于想清楚了,终于体会出许多我一向忽略的事情,所以,我必须写这封信给你了。

我猜,采芹一定非常守信用,她绝不会告诉你,我在前天早晨到了你们的小阁楼,和她见了面,谈了话!……我停留了大约半小时,然后,我就走了。虽然采芹曾要去学校找你,是我严词阻止了。因为,当时我被我所看到的景象和采芹的存在吓呆了,我只想赶快离开,让你不要发现我来过。既然你如此处心积虑地隐瞒我你和采芹同居的事实,那么,你必然对我另有交代。我是从你那小阁楼里逃走了。我想,我当时是下意识地期待你的“另一交代”。你既然和她同居一年多之久,而不谈婚姻,你当然是另有打算了。

我直接乘火车回到了家里,然后,我开始思想,开始回忆,从你童年和采芹的点点滴滴,想到我这次和采芹的“意外见面”。你相信吗?书培,我想得越多,想得越久,我就对采芹的同情越深,好感越重。前天早晨,我们只匆匆地交谈了数语,我没见过比她更敏感而聪明的女孩,她立即发现了我对你的失望,对这整个事件的失望(不可否认,它当时对我像个致命的打击)。她那样迫切地急于安慰我,甚至一再表示她和你只是“暂时同居关系”,你的真正女友是苏燕青。而当我对你的成就怀疑时,她又那样满脸发光地赞扬你、谈你、说你。你的画,你的设计,你的文学编撰工作……她把你说得像个世界上唯一仅有的天才。哦,书培,在那一刹那间,我就了解了一件事,她对你的爱决不亚于我对你的,虽然这两种爱的性质不同。甚至于,她给我一种感觉,她比我更爱你。我爱你,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她爱你,因为你是你。我爱你,还想占有你,她爱你,连“占有”的念头都“不敢”有。因为她自觉她是那么渺小,渺小得像只蚂蚁,像一粒细沙,哪一只蚂蚁或细沙可以“占有”“世界”呢!书培,如果当时我不能体会,我现在已经完全体会了。我几乎不太能了解你怎会变成她的“世界”,但是,我想,在她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你就已经是她的“世界”了。

不可否认,我一直是个思想保守、生活拘谨、道德观念深重的老人,我固执而严肃。对采芹,我从头就不赞成,我不喜欢她的家庭,不喜欢她的父母,不喜欢她的哥哥,也不喜欢她那段“历史”!你是对的,你宁可躲在台北,而不让我知道采芹的存在,你知道这样会给我太大的打击。哦,书培,你这样“孝顺”我,你预备以后把采芹怎么办?当你必须面对我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准备牺牲采芹了?你是不是真狠得下心来打破她整个的世界?你有没有认真衡量过,她在你的生命里,到底有多少比重?如果你没有衡量过,我却衡量过了。我看到了那张画像,你给她画的像,她站在彩霞满天的窗前,浑身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发光的不是天空,而是采芹!书培,我知道了。如果她不是你的“世界”,她起码也是你的“阳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