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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一句话,采芹。”

她摇摇头。

“骂我!”他低声请求,“用最恶劣的话来骂我!”

她再摇头。

“这么说,”他闷声低语,“你不准备原谅我了?”

她不摇头,也不动,她的眼光默默地落在他脸上,他们的眼光接触了。她眼底是一片坦白的温柔,没有责难,没有怨怼,没有愤怒,只有深切的悲哀和无奈。这却比愤怒和怨恨更刺伤了他,一直刺进他内心深处去。她用舌尖轻轻地润了润那干燥的嘴唇,到这时,才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你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事情。你告诉了我的一件事实,我总算明白了。明白我的存在所带给你的屈辱和负担。放心,书培,我没怪你,我从来没怪过你,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只是,我是非走不可。我不能用我的爱来牵累你,我非走不可了。”

他静静地瞅着她,哑声问: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离开我?”

她无言地点了点头。

他死盯着她,眼珠一瞬也不瞬。他仍然握着她的手,他用力捏紧了她,捏得她的骨头都要碎掉了。她痛得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身子,但并没有尝试抽出自己的手来。她用种逆来顺受的眼光迎视着他,这眼光里却有种无比的坚决。他在她的眼光里读着她的思想,然后,他放开了她的手,他的眼睛垂了下去,头也低俯了下去。他用手指在被单上无意识画着,不知道在画些什么。室内忽然变得好安静,安静得没有一丁点儿声音,安静得让人窒息。她注视着他,只看到他那乱蓬蓬的头发,他的头俯得那样低,使她看不到他的脸孔。可是,忽然问,有两滴水珠落在那被单上,接着,又两滴……她惊跳起来,整个心灵都为之震动而抽搐了,她张开了嘴,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已经伸出手来,迅速地抱住了她,把那湿润的脸孔完全埋进了她的怀里。他颤抖而痉挛,泪珠立即濡湿了她的裙褶,烫伤了她的五脏六腑。她忍不住低喊了起来:

“不要!书培,你不可以哭!从小,你就坚强得像海边的岩石,风吹雨打,海浪冲击都磨损不了你一分一毫的傲气,你那么坚强,你怎么可以哭……”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她自己哭了起来。经过这一下午的煎熬,她的眼泪是再也无法控制了,像开了闸的水坝,一涌而不可止。泪水疯狂地涌出来,纷纷乱乱地跌碎在他那又黑又密的浓发里。她这一哭,把所有的矜持骄傲委屈悲哀都哭了出来。他摸索着她的颈项,拉下了她的身子,用自己满是泪和汗的嘴唇,紧贴在她那满是泪和汗的面颊上,他的嘴唇碾过她的面颊,碾过了她的眼睛,碾过了她的唇,碾过了她的意志、思想和感情……把她的心全碾碎了,全碾痛了。

“不要离开我。”他含混地、模糊不清地说,语气里充满某种令她心碎的柔情和乞谅,“你知道我情绪不好,天气太热,我心烦意躁!……你成为我唯一发泄的目标……人……就是这样的,无法对外人发脾气,就只能对自己的爱人发作……你,不许离开我,否则,生命对于我……就再也没有恿义了。”

她透过泪雾,望着他那又苦恼、又狼狈、又热情、又悲痛的脸庞,忽然发现他现在像无助的孩子,一个闯了祸却不知如何善后的孩子。于是,她内心深处的女性和母性就全体抬头了。她立即原谅他了,原谅他的怒吼、暴躁和一切的一切了。她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扶起了他,她试着用裙角去擦拭他额上的汗珠与面颊上的泪痕。她对他深深点头,低声地说:

“我们把它忘了吧!都忘了吧!”

他凝视她,似乎想看进她内心深处去。

“你说的?”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会忘记我那些话?一个字都不会记住?”

她怔住了。在这一刹那间,她明白她无法欺骗自己,她忘不了,她可以原谅他,却无法忘记它!他仔细地看她,也立刻了解到,她忘不了。人,要说一句刺伤对方的话是太容易了,要弥补却太难了。体会到这件事实,他就从灵魂深处悸动而战栗了。

“我不是有意要说的!”他无力地低哼着。

“就因为是无意,才吐露了真言。”她也低哼着,低得几乎听不清楚。

“不是真言!”他挣扎地强辩,“根本是我在找你麻烦,我故意找你麻烦!”

“你不是故意!”她低语,声调低而清晰,“你说了真话,我的存在带给了你屈辱和负担。”

“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有的。”

他看她几秒钟。然后,他忽然跳起来,往厨房里冲去,嘴里喃喃自语着:

“我剁一个手指下来跟你发誓!”

她大惊失色,慌忙也跳下床来,直冲进厨房,正好看到他去取菜刀,她扑了过去,死命攥住他的衣角。他挣扎着,要挣脱她,她心里一急,就在地上跪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