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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书培看着父亲,看了好久好久,终于,他毅然地一甩头,站起身来,粗声说:

“我知道,我统统知道。今天下午,我已经把过去埋葬掉了。你放心,回台北后,我会重新开始!”

乔云峰眼底一片喜悦。

四月初,带着份壮士已断腕的情绪,带着份“重活一遍”的决心,乔书培回到了学校里。春假过去了,等于又一个春天过去了。乔书培上课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一切要重新开始,一切要重新争取,新的生活里没有“殷采芹”的名字。采芹,她被木麻黄的叶子扫掉了,被海浪卷走了,被海风吹散了。

于是,这天下课后,他和苏燕青去看了场电影,又到“甜心”去吃豆浆油条。燕青的脸圆圆的,有对小酒窝,长得相当甜。她喜欢穿件格子衬衫,穿条牛仔裤,打扮得像个小男生。某些时候,她也确实像个小男生,满头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一对慧黠而调皮的眸子,嘴里总是轻快地哼着歌,要不然就嚼着口香糖。她是活泼的、明朗的、爱笑而又美丽逗人的。

这天,他们看了场《仙人掌花》,是英格丽·褒曼东山复起的片子,另一个女星是戈尔迪·霍恩。他们在吃豆浆油条的时候,两个人就不停地讨论着剧情。苏燕青不停地吃,她已经吃了一碗甜豆脑,又吃了一碗咸豆浆,再吃了两根油条,一个烧饼……现在,她又在叫着了:

“我真想吃隔壁牛肉面大王的红油抄手!”

“你只是‘想’吧?”乔书培问,“我不相信你还吃得下去!”

“不相信?”燕青挑起了眉毛,招手就叫住了伙计,“你能不能帮我去隔壁叫一碗红油抄手,送到这儿来?”

“可以!可以!”伙计走了。燕青冲着他笑。

“你看吧,我说吃就吃!”

“很好,你尽管吃!”乔书培笑着说,“总有一天,你会胖得像只河马!”

“河马?”燕青又挑挑眉毛,又望望他,又撅撅嘴唇,“你在吓唬我,哪里有人会胖得像河马!”

“我就认识一个女人,胖得像河马,丑极了。”

“哦,”燕青咽了口口水,“真的像河马吗?”

“真的像。”他一本正经的。

红油抄手送来了,燕青瞪着那碗发怔,拿起筷子,她悄眼看乔书培。

“你是不是怕我吃太多,你付不出账来?”她问。

“你吃豆浆油条,红油抄手,还吃不垮我!”乔书培笑了,“只要你不闹着吃牛排就好了。何况,如果我真付不出账,你小姐也得自己付。”

“那么,”燕青端起碗来,“我吃了哦?”

“吃呀,没人叫你不吃呀!”

燕青看了看那碗油腻腻的抄手,辣椒味香喷喷的。她骤然把碗放回桌子上,瞪着乔书培:

“你认识的那个河马,有多少岁?”

“大概……四五十岁吧!”乔书培有些恍惚。河马、毕业典礼、展览会、采芹……他重重地一甩头。

“哎!那么老呀!”燕青如释重负地喊,“管他呢!二十年以后,管他是像河马还是大象呢!”她稀里呼噜地吃起红油抄手来,边吃边眉飞色舞地说,“我告诉你吧,女人活过三十五岁就没意思了,你瞧,那个阴沟里的饱鳗啊,以前美得像仙女一样……”

“阴沟里的什么?”他听不懂。

“英格丽·褒曼呀!傻瓜!”燕青喊。

“噢!”

“你记得《战地钟声》里的英格丽·褒曼吗?”燕青收住了笑,正色说,“剪得满头短短的头发,像个小男孩子,抱着马肚子和马说话,祷告上帝保佑她的加里·库柏,那样子真美极了,可爱极了。但是,今天《仙人掌花》里的她,所有风韵都给戈尔迪·霍恩抢走了。所以,女人是不能老的。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红颜老去,年华不再更悲哀的事了。我看《愚人船》里的费雯丽,也有这种感觉,岁月不饶人,再美丽的女人也禁不起时间的考验。所以,我奉劝天下的女明星,如果老了,千万别再东山复出!”

“照你这么说,”乔书培有些失笑地说,“女人老了怎么办呢?”

“所以,”燕青忽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她那小脸显得少有的庄重和严肃,眼珠黑溜溜地盯着乔书培,“越美丽的女人越悲哀,美丽的女人常常以为仅凭美丽就可以征服全世界,殊不知美丽是很残忍很可怕的东西,因为它一定会消失,会老去,世界上没有永远开放的花朵。”她歪着头,把手指插在短发中,那深思的眸子里满蕴着智慧,“一个聪明的女人,要懂得充实自己,懂得去吸收知识,懂得去了解人生……于是,一旦老去以后,虽不能再像花一样地明艳,还可以像树一样地长青。”

乔书培注视着她,有些眩惑,有些震动,有些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