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3/7页)

“有可能会来搜查这个村子。你看呢?你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你——紧张吗?”

“你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你呢?”杭忆的目光一直就没有看她一眼,他冷冷地看着窗外,“我们从这扇窗子是无法逃出去的。这一带是敌我双方进进出出的地方,什么样的情况都可能发生。我看我们还是到楼下去等。刚才我进门时发现楼下有后门,万一发生什么意外,还有一个退路。”

楚卿听着这口气非常熟悉,想了想,明白了,那是她平时的口气。好像就是从这样的一个早晨开始,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某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在杭忆身上产生了。她同意了杭忆的看法,悄悄地下了楼。

不一会儿,茶女带着一个老人回来。老人姓韩,说他是这里的族长。杭忆看着他们的眼里都含着泪花,老人挖烟袋的手一直在烟袋里掏来掏去,就是不点烟。他们相互对视了一下,知道一定是有最坏的消息在等待着他们了。

“你们一共几个人?”

楚卿告诉他们,连他们一共有十个。老人这才点点头说:“这就对了,河边躺着八个。”

也就是说,楚卿带着的这支小分队,除了他们两人,其余的全都被日本人打死了。

杭忆一直是蹲在那里听的,这时站了起来,说:“我能不能去河边看看?”

茶女跳了起来,用身体护住大门,说:“你们哪里也不能去的,就躲在这里。刚才就是日本佬的维持会把村里人都召了去河边,指着那些尸首说,日本佬发了话,谁也不准去收尸,谁去,就打死谁。这会儿,他们还派了岗哨,在河边等着呢。你们去了,不正是中了他们的计了。”

韩老伯说:“可怜这些死了的人,一半还浸在水里,尸体都浸涨了。这么热的天,苍蝇蚊子一会儿就爬满了,里头还有一个老头,穿件长衫。还有一位城里姑娘,衣衫都扯开了,肚皮都露了出来。作孽啊,韩发贵你不得好死,我把你咬碎了吃掉的心思也有啊……”

杭忆红着眼睛问:“韩发贵是谁?是他向日本人通风报信的吗?”

“这个不要好的东西,癫皮狗一样,哪里是人生父母养的!日本惜来之前,就是乡里的一个祸害。偷抢,强奸妇女,盗人家的祖坟,哪样坏事没给他做绝。爹娘是活活给他气死了,族里也早就除了他的名。他就住在破庙里,没人理他,只等着老天有眼早早收了他去地狱阴曹。哪里晓得日本佬来了,他就靠日本佬做了人上人,如今是我们这一带的顶顶臭的汉奸。他替日本佬做事,日本佬就像养一条狗一样地养他。他抢了好几个黄花闺女来做大小老婆,青砖大瓦房盖了好几进。前一阵子国军反攻,他逃掉了,没想到刚才我又看到了他。暗,铝锣就是他派人敲的,刚才的话,也是他在河堤上亲口说的。我敢肯定,八九不离十,你们这支政工队要往这里过的事情,是他去告的密。我们这一带,除了他,还会有谁这么丧天害理,人心喂了狗呢!”

茶女把楚卿和杭忆安置在她哥嫂的房间里。这姑娘,也不知道是被亲眼目睹的惨情惊呆了呢,还是生性的憨直,竟然没问一问楚卿和杭忆的关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夜里,楚卿睡在床上,杭忆就睡在床下的一张竹榻上。他没有睡着,但也不敢翻身。竹榻声音响,他怕吵着了楚卿。楚卿看上去有点不太对头,像是得了病了,也许是穿着湿衣服在茶地里趴的时间太久了。他耳边时不时的还有蚊子在嗡嗡,然后就叮在他的身上吸血,又痛又痒,但是他不想去赶跑蚊子。他想到了白天韩老伯给他形容的情景——一共八个,一动不动,已经被水浸得发肿发涨了。蚊子叮满了他们的未被水浸泡的上半身,而他们的下半身,又簇拥着许多尖嘴的小鱼。他们半张着眼睛的面孔,对着南方的夜空。悬置在死者的面容上的,有一些巨大钻石一般的大星星,以及无数萤火虫一般飞扬在天穹的小星星。杭忆想像着他们此刻已经变得平静坦然的面容。现在,他们已经超越了苦难与恐惧,为什么我没有能够和他们躺在一起呢?

杭忆突然坐了起来,自己被自己的罪孽吓昏了头。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昨夜他是怎么样坐到船头上去抽烟的。这火星,不正是敌人的目标吗?他吓得冷汗直冒,完全不再能够想到小船在万籁俱静中发出的格外清晰的摇橹声也会招来敌人的了。

他顿时明白了,他之所以没有能够和他们躺在一起,是因为他没有资格,他对这个正义和复仇的人间,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的了。难道不正是因为他的轻浮的品行导致了战友们的牺牲吗?现在,即使他走到河边,和他们一样,半躺在河水中,他们也不会接受他了。他们会无言地对他说——起来,你不配和我们一样地去死——用你的生命去洗刷你的罪过吧;替我们去复仇吧;替我们去杀那些杀了我们的人吧;替我们去恢复这平原和丘陵上的和平吧;然后,替我们去还一切的夙愿,替我们去度过未来的本该属于我们的所有的岁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