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6页)

“你倒是听得进这种歪道理。”撮着在老婆面前,显得很有权威,“这种年头,假冒圣旨的还少吗?少爷都留着头呢,你比少爷还聪明?”

撮着是一直走到了清波门下,才发现昨日夜里,城里已打过仗了。好几个当兵的,袖上扎着白布条,其中一个手里拿把大剪刀,从城里出来的农民,出来一个,就被揪着头皮剪去一根辫子,城门边那只大竹筐里,已放着小半筐剪下的辫子,看着接人。

还有几个识字的,正围着贴在城墙外的“安民告示”看呢。

撮着不识字,涎着脸问人:“这上面,写着什么?”

那人白了他一眼,说:“光复了,你晓不晓得?”

“什么是光复?”

“阿木林。‘光复’都不晓得?昨日夜里城里打了一夜,你没听见?”

“我围着了。”撮着老老实实说,“昨日茶山上忙了一日,夜里困不醒。”

“到底是农民,世事不问,”那人讥笑一声,说,“皇帝被赶下龙庭了。这下你总清楚了吧!”

“你是说宣统皇帝啊?晓得的晓得的,皇帝小是小了一点,那新皇帝还好吧?”

“什么新皇帝?没有新皇帝了!”

撮着放下了担子,觉得相当茫然。没有新皇帝是什么意思呢?可惜少爷又不在身边,没人肯指点他。正纳闷着,肩脚上两只大手接了上来,撮着回头一看,正是那两个当兵的。

“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我问你还想不想进城?”

“想。”

“剪辫子!”

“让我回去再说,让我回去再说。”撮着拚命挣扎。

“让我回去再说,让我回去再说……”一群小孩子模仿着他那笨拙的样子,边叫边笑。那两个当兵的也忍着笑使劲按他的头皮。这使得撮着在恐惧中更感到屈辱,他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嘴里却叫着:“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当兵的却不耐烦了。一把把摄着按在地上,另一人明晃晃的大剪刀就上来了,吓得撮着大叫:“我不剪!我不剪!”话音刚落,头一轻,他晓得,头发已经没有了。当兵的一拉,脖子上的辫子滑了两个圈,辫梢最后毛刺刺地刺了头发的主人一下,然后,便扬长而去,物以类聚,入了那只辫子筐。

撮着趴在地上,抱头痛哭,有生以来,他还没有那么哭过。他哭着想着,想着哭着——我怎么站起来往城里走呢?我怎么进杭家忘忧楼的门呢?我没有了辫子,以后还怎么做人呢?

当兵的,显然也被他哭得不耐烦了,一把拎起他,便把他揉进城门,顺手在他头上压了顶破草帽,说:“别哭了,再哭就是奸细!”

撮着也不晓得对奸细会怎么处置,但破帽遮颜,他终于可以过闹市了。便挑着年糕担,擦着中年男人的泪水,躲避着人群,羞涩地朝羊坝头走去。

忘忧茶庄此时已经乱了套,上了排门,生意也不做了。林藕初早上起来,到天醉的院子去一看,地上又是席子又是炉子,正门敞开着,地上拖着深深痕迹,花花草草的东歪西倒,竟像是被打劫过一般。林藕初急了,跑进了房间,看看倒是没少什么,只是夹墙的门被打开了。再回过头,吓一跳,一个男人,东洋人的模样,靠在客厅那张美人榻上,竟睡着了。

林藕初跑到院子里,才叫了儿子媳妇两声,便见小茶拖着鞋跟披头散发从厢房里冲了出来。林藕初见了她这副模样,心里不高兴,问:“日头都一丈高了,家里人都哪里去了?”

小茶说:“都革命去了。折腾了一夜呢,孩子们才睡下。”

“那屋里的男人是谁?”林藕初问,“怎么跑到你男人屋里去了?”

小茶一按额头:“是羽田先生吧?少爷的朋友。昨日带了女儿来拜访,外面就打起来了,出不去。”

“天醉现在哪里?”

“说是被接到舅爷珠宝巷去了。”

林藕初急得乱转,正不知如何是好,羽田却又一头撞了出来,嘴里说着:“打搅了打搅了,万分抱歉,万分抱歉。”

小茶说:“羽田先生,也不知外面乱成怎么样了,我们女人又不敢出去。”

“我去,我去!”他掉头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来,鞠九十度的大躬,“叶子,暂时就托付给您了。”

“叶子是谁?”林藕初问。

“鄙人的女儿。”

“你放心去吧,”林藕初倒也热情,“有我们照应,你女儿没关系的。”

羽田刚走,从圆洞门外又进来三个人,小茶暗暗地吃了一惊。原来,那个拉推着撮着的,正是吴升。前面捻着山羊胡子的,则是茶清伯。

林藕初问:“你们三个人怎么凑到了一起?外面怎么样了,你看我们这个家,兵荒马乱的,儿子也不在,媳妇也不在,统统都去革命了!这是个什么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