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6页)

那么,他自己的小儿子赵寄客呢?唉,心凶命硬,必遭飞来横祸,这一对少年,还不知今后如何在世道上奔走呢?想到此,不由咳嗽数声,说:“寄客,天醉性情中人,你长他二月,入学之后,要多多照应于他。”

“父亲所言极是。”赵寄客亲呢地拍拍杭天醉的肩膀,“有我杭州城里大名鼎鼎的赵四公子在,尽管放心。”

赵峡黄却说:“又吐狂言。我只是担心你,自以为可保护天醉,不知柔能克刚,或者哪一天,是要天醉护你的性命呢!”

杭天醉果然性情中人,顿时便被这父子俩的一番话,激动得热泪盈眶,不能自己,说:“若是哪一天我有机会来庇护寄客兄,便是造化了。实话告诉老先生,这个世道间,我最崇拜的便是寄客兄这样有英雄豪杰之气的人物,祛邪扶正,拯民水火。天醉不才,救世无能为力,幸亏有寄客兄这样的国之栋梁……”

赵老先生连连摇手:“此言过了过了。要说栋梁,将来或有一日,你们都是……”

“……天醉是必定成不了栋梁的,”杭天醉摊摊手,“天醉有幸成为梁栋雕镌之画,此生足矣。”

说到此,他拿起茶罐,一使劲,拧开了蜡封的罐盖,一股喷香的茶气,扑鼻而来。就近站着的赵寄客,顿时像是被一道咒语突然镇住了一样,半晌说不出话来。

“如何?”杭天醉从那自哀自怜的感伤中回来,笑问赵寄客。

此时,满座竟都被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奇草之香弥漫了。杭天醉便匆匆地去关窗门,一边嚷道:“快快关了门窗,千万不要把这真香泛淡开去。”

赵老先生也把鼻子凑近茶罐,不由感慨说:“我喝了一世茶,今日方才是喝到了绝顶,这竟是老夫有生以来从未闻到的天上人间第一香了。”

门窗封闭之后,屋中自然便暗淡了许多。在幽暗的天光中,泛着稳重庄严而又精致的乌光的明代桌椅,此刻一扶手、一桌面、一靠背,便都隐隐地退到深处去了,唯有墙上悬挂着的由赵家祖上传下的条幅还泛着昏黄的旧光,上面“悬壶济世”四个字,看上去也模模糊糊了。那一老二少,便悄然坐在其下,被这氛氢的天地真气所感动迷醉,竟如摄了魂魄一般,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什么香?兰花香?豆花香?怎么还有一股乳气,好闻,好闻!”赵寄客使劲易动鼻翼,说,“无怪国破家亡之后,张宗子喝不到茶了,便到茶铺门口去闻茶香。我原来以为是这明末遗老遗少的迂腐,今日才知茶香如此句人,说不定哪一日,我也会去找个地方,专闻那茶香呢!”

这便是今天杭天醉听到的赵寄客所说的最柔情的一句话了。虽然赵寄客依旧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出来的,但杭天醉还是记住了。

他们三个,重新开了窗子之后,赵老先生取出两只粉彩盖碗茶盏,小心地用勺取出一些茶叶,见那龙井扁扁的,略阔,周边呈糙米色,赞叹道:“毕竟是忘忧茶庄的龙井,真正地道。但凡周围各县打着龙井牌子卖的茶,哪有这样的成色?”

“老先生不愧是行家,外头来人,不知真伪,以为那碧绿、纤细的便是龙井,不知真龙井片子反而是带些黄色且又稍宽的。”

赵寄客见杭天醉要用仆人刚送过的热水烫茶盏,便道:“天醉,我得了你的前朝遗物,也拿件宝贝出来送给你,也算是一物换一物吧。”

赵先生和天醉不免纳闷:此人一向喜新厌旧,南人北相,夹枪带棒,全无花前月下的闲情逸致,能够拿出什么宝贝来呢?天醉便问道:“你若送我龚定庵诗文,我是不要的,我家书柜中有。”

“这件宝贝,你若不要,我在杭州城里倒爬三圈。”

说话间,赵寄客三步两步跳入园中,把刚才习武时置放在石条凳上的一只紫砂壶拎来,掀了盖子,使劲把茶叶渣甩了出去,然后拎回屋中。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算是碰上了,看看这是什么款?”他一下子把壶身倒了过来,露出壶底。

赵先生和杭天醉一见,异口同声道:“曼生壶!宝贝宝贝,怎么让你捡着这件好东西了?”

果然,壶底有“阿曼陀室”印记。天醉一疑,说:“怕不会是赝品吧?”

赵寄客冷笑一声,说:“你再看看那壶把下的款!”

果然,有“彭年”二字扳脚印,天醉这才真正信了,却又不好意思要,转手捧给赵歧黄。他知道,杭人眼中,谁家藏了一把曼生壶,谁家的门第都会高贵起来。

曼生,实为钱塘人士陈鸿寿(1768-1822)之号,西价八家为丁敬、蒋仁、黄易、奚冈、陈豫钟、陈鸿寿、赵之深、钱松诸人,集聚杭州,共创篆刻中浙派风格,曼生占一席之地,可谓金石大家。其人,在傈阳知县任上,结识宜兴制壶名手杨彭年兄妹,造型十八种,撰拟题铭,名家设计,手书写之,匠人制之,世称“曼生十八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