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第2/4页)

"听说你对我的诗作评价不高。"

菲利普窘困难当。

"没的事,"他回答说,"我非常爱读阁下的大作。"

"何必要顾及我的面子呢,"他将自己的胖乎一挥,接口说,"其实我自己也不怎么过分看重自己的诗作。生活的价值在于它本身,而不在于如何描写它。我的目标是要探索生活所提供的多方面经验,从生活的瞬息中捕捉它所激发的感情涟漪。我把自己的写作看成是一种幽雅的才艺,是用它来增添而不是减少现实生活的乐趣。至于后世如何评说-一让他们见鬼去吧!"

菲利普含笑不语,因为怎么也瞒不过明眼人:眼前的这位诗人,喜欢在纸上涂鸦,从未写出过什么像样的作品。克朗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菲利普一眼,给自己的杯子里斟满酒。他打发侍者去买盒纸烟。

"你听我这么议论,一定觉得好笑。你知道我是个穷措大,同一个俗不可耐的骚婆娘住在公寓的顶楼上,那女人背着我偷野汉子,同理发师和garc ons de cafe勾勾搭搭。我为英国读者翻译不登大雅之堂的书籍,替一些不值一文的画儿写评论文章,而实际上对这些画儿,就连骂几句还嫌弄脏自己的嘴呢。不过,请你告诉我,生活的真谛究竟何在?"

"哦,这倒是个挺难回答的问题!还是请你自己来回答吧。"

"不,答案除非由你自己找出来,否则便一无价值。请问,你活在世上究竟为何来着?"

菲利普从来没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他沉吟了半晌,然后答道:

"哎,我说不上来:我想是为了聊尽自己的责任,尽量发挥自己的才能,同时还要避免去伤害他人。"

"简而言之,就是人以德待吾,吾亦以德待人,对吗?"

"我想可以这么说吧。"

"基督徒的品性。"

"才不是呢,"菲利普愤愤然说,"这同基督徒的品性风马牛不相及,纯粹是抽象的道德准则。"

"但是,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抽象的道德准则'这种东西!"

"要真是这样,那么,假设你离开这儿时,因为喝醉了酒而把钱包丢下了,我顺手捡了起来,请问你凭什么认为我应该把钱全还给你呢?总不至于是害怕警察吧。""

"那是因为你怕造了孽会下地狱,也因为你想积点阴德好升天堂。"

"'可我既不信有地狱,也不信有天堂。'"

"那倒也可能。康德在构思'绝对命令'之说时,也是啥都不信的。你抛弃了信条,但仍保存了以信条为基础的伦理观。你骨于里还是个基督教徒;所以如果天堂里真有上帝,你肯定会得到报偿的。上帝不至于会像教会宣传的那般愚蠢。他只要求你遵守他的法规,至于你究竟信他还是不信,我想上帝才一点不在乎呢。"

"不过、要是我忘了拿钱包,你也一定会完壁奉还的吧,"菲利普说。

"这可不是出于抽象道德方面的动机,而仅仅是因为我害怕警察。"

"警察绝无可能查明此事。"

"我的祖先长期居住在文明之邦,所以对警察的畏惧已经深深地渗透进我的骨髓之中。而我的那位concierge就绝不会有片刻的犹豫。你也许要说,她是归在罪犯那一类里的。绝不是,她不过是已摆脱了世俗的偏见而已。"

"但同时也就抛弃了名誉、德行、良知、体面--一抛弃了一切,"菲利普说。

"你过去作过孽没有?"

"我不知道,我想大概作过吧。"

"瞧你说话的腔调,就像个非国教派的牧师似的。我可从来未作过什么孽。"

克朗肖裹着件破大衣,衣领子朝上翻起,帽檐压得很低,红光满面的胖圆脸上,一对小眼睛在忽闪忽闪,这副模样儿着实滑稽,只是因为菲利普大当真了,竟至一点儿不觉着好笑。

"你从未干过使自己感到遗憾的事吗?"

"既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我哪会有遗憾之感呢?"克朗肖反诘道。

"这可是宿命论的调子。"

"人们总抱有一种幻觉,以为自己的意志是自由的,而且这种幻觉如此根深蒂固,以至连我也乐意接受它了。当我采取这种或那种行动的时候,总以为自己是个有自由意志的作俑者。其实事成之后就很清楚:我所采取的行动,完全是各种各样的永恒不灭的宇宙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我个人想防上也防止不了。它是不可避免的。所以,即使干了好事,我也不想去邀功请赏,而倘若干了环事,我也绝不引咎自责。"

"我有点头晕了。"

"来点威士忌吧,"克朗肖接口说,随手把酒瓶递给菲利普。"要想清醒清醒脑子,再没比喝这玩意儿更灵的了。要是净喝啤酒,脑子不生锈才怪呢。"

菲利普摇摇头,克朗肖又接着往下说:

"你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可惜竞不会喝酒。要知道,神志清醒反倒有碍于你我之间的交谈。不过我所说的好事和环事,"菲利普明白他又接上了刚才的话头,"完全是套用传统的说法,并没有赋予什么特定的涵义。对我来说,'恶'与'善'这两个字毫无意义。对任何行为,我既不称许道好,也不非难指责,而是一古脑儿兜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