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第2/4页)

菲利普谢谢她的忠告。但说实在的,这番话菲利普听了好生奇怪,他不明白自己干吗非要做个瞻前顾后、谨小慎微的君子呢。

"我们现在过日子,就像留在英国一样,"奥特太太的母亲说,她在一旁几乎一直没开过口。"我们来这儿的时候,把老家所有的家什全都搬了来。"

菲利普环顾四周。房间里塞满了笨实的家具,窗户上挂的那几幅镶花边的白窗帘,同夏天牧师公馆里挂的一模一样。钢琴和壁炉架上都铺着"自由"绸罩布。菲利普东张张西望望,奥特太太的目光也随着来回转动。

"晚上一把百叶窗关上,就真像回到了英国老家似的。"

"我们一日三餐仍然按老家的规矩,"她母亲补充说,"早餐有肉食,正餐放在中午。"

从奥特太太家出来,菲利普便去购置绘画用品。第二天上午,他准九点来到美术学校,竭力装出一副沉着自信的神态。奥特大大已先到一步,这时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菲利普一直在担心,他这个"nouyeau"会受到什么样的接待。他在不少书里看到,乍进画室习画的学生往往会受到别人的无礼捉弄,但是奥特太太的一句话,就使他的满腹疑虑涣然冰释。

"哦,这里可不兴那一套,"她说。"你瞧,我们同学中差不多有一半是女的,这儿是女士们当道呢。"

画室相当宽敞,空荡荡的,四周灰墙上挂着一幅幅获奖习作。一个模特儿正坐在椅子里,身上裹着件宽大的外套。她周围站着十来个男女学生,有的在聊天,有的还在埋头作画。这会儿是模特儿的第一次休息时间。

"一上来,最好先试些难度不太大的东西,"奥特太太说。"把画架放到这边来。你会发现,从这个角度上写生,最讨巧。"

菲利普根据她的指点搁好画架,奥特太太还把他介绍给近旁的一个年轻女子。

"这位是凯里先生。这位是普赖斯小姐。凯里先生以前从未学过画,开头还得有劳您多多点拨,您不会嫌麻烦的吧?"说着,她转身朝模特儿喊了声:La pose。

模特儿正在看《小共和国报》,这时把报纸随手一扔,绷着脸掀掉了外套,跨上画台。她支开双脚,稳稳地站在那里,双手十指交叉,托着后脑勺。

"这姿势够别扭的,"普赖斯小姐说,"真不明白他们怎么偏偏选中这么个怪姿势。"

刚才菲利普进画室时,人们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模特儿淡漠地瞟了他一眼,现在再没人注意他了。菲利普面前的画架上,铺着一张漂亮挺刮的画纸,他局促不安地注视着模特儿,不知该从何处落笔才好。他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裸体女人。这个模特儿年纪不轻了,乳房已趋萎缩,失去了光泽的金发,像一蓬乱草似地耷拉在脑门上,满脸尽是一块块显眼的雀斑。他朝普赖斯小姐的作品瞥了一眼。这幅画她刚画了两天,看来已遇上麻烦。由于她老是用橡皮擦拭,画面已搞得邋里邋遢。在菲利普看来,她笔下的人体全走了样,不知画的啥名堂。

"我早该想到,自己画起来不至于比这更糟吧,"他暗暗对自己说。

他着手先画头部,打算慢慢往下画。但不知怎么的,他发现同样是画头,写生却要比单凭想象作画难得多。他卡住了,再也画不下去。他朝普赖斯小姐瞥了一眼。她正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地画着。她心情热切,连眉头都不觉紧蹩起来,目光中流露出焦躁不安的神情。画室里很热,她额头上沁出了一颗颗汗珠。普赖斯小姐今年二十六岁,一头浓密的金褐色柔发,发丝光滑美丽,可惜梳理得很马虎,她把头发打前额往后一挽,草草束成个大发髻。大脸盘上嵌着一对小眼睛,五官宽阔而扁平;皮肤白里泛青,带着几分怪异的病态,双颊不见一丝血色。她看上去像是从来不梳洗打扮似的,人们不禁要纳闷:她晚上没准儿是和衣而睡的呢。她生性沉默,不苟言笑。第二次休息时,她退后一步,端详着自己的大作。

"不知怎么搞的,老是不顺手,"她说,"不过,我也算把心思放在上面了。"她转脸朝菲利普。"你进展如何?"

"糟透了,"菲利普苦笑着应了一声。

她看了看他的画。

"你这么个画法哪成呢!你得先用笔比划一下,然后得在纸上框好轮廓线。一她干净利索地给他示范了一下。她这番真挚情意委实打动了菲利普,可她那毫无韵致的仪态还是让菲利普感到不悦。他感谢了她的热心指点,又重新操起画笔来。到这时候,其他学画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到齐了,这会儿姗姗而来的人大多是男的,因为女的总是一早就来了。今年这时候(虽说季节还早了点),画室已是人满为患。过了一会,走进来一个青年,稀疏的黑发,特大的鼻子,一张长脸不由得叫人联想起马来。他在菲利普身旁坐下,并且隔着菲利普朝普赖斯小姐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