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9页)

“松饼热着呢,”巴瑟罗缪太太抹着眼泪说,“在书房里。”

于是奥兰多裹着织锦被单坐了下来,面前放着一碟松饼。

“松饼热着呢,在书房里。”——奥兰多一边喝茶,一边模仿巴瑟罗缪太太那矫揉造作的伦敦东区口音,从牙缝中挤出这句可怕的话来。噢,不!她讨厌这种寡淡的液体。她还记得,当年,伊丽莎白女王正是在这个房间里,双腿叉开站在壁炉旁,手里拿着一只啤酒壶。伯恩雷勋爵笨口拙舌,说话时没用虚拟语气,而是直接用了祈使句,气得女王狠狠把酒壶砸向桌子。“蠢货,蠢货,”——她的语气让奥兰多记忆犹新——“怎敢对君王使用‘必须’这个字眼!”酒壶重重落在桌面上,现在还有痕迹。

奥兰多跳起来——一想到那位伟大的女王,她就不由自主地这样做——却被被单绊了一下,跌回到扶手椅里。她不禁咒骂了起来。明天她就得去买二十码,或者更多黑色的斜纹棉布,做一条裙子。然后(想到这里她脸红了),她还需要一个裙撑,再然后(她的脸更红了)是婴儿摇篮,再然后是另一个裙撑,等等,等等……谦卑和羞耻,配合精妙地交错登场,让她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人们似乎可以看到时代精神,时热时冷地拂过她的脸颊,而如果时代精神在她脸上有点不均匀,或者她在为嫁人脸红之前却先为穿裙撑脸红,那一定是因为她身份暧昧(她的性别现在也还没定论)而且之前一直过着不检点的生活。

她的脸色终于恢复了正常,看来时代精神——如果真的是它在作怪的话——暂时偃旗息鼓,不声不响了。这时,奥兰多伸手到怀里摸索,似乎在找一个饰品盒,或是某段旧爱的信物,但她拿出来的并不是这类东西,而是一卷纸,上面满是海水、鲜血和旅途风尘的污迹——原来是她的诗作《橡树》的手稿。这些年来,她始终把这卷手稿揣在怀里,经历了千难万险,如今,这卷手稿有些页污迹斑斑,有些页残缺不全,此外,由于和吉卜赛人住在一起时,她无法得到纸张,只得在原有纸页的边边角角写满字,写得行与行之间密不透风,以至于整份手稿看上去就像一块针脚细密、补了又补的破布似的。她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用稚嫩的男孩字体写着日期:“1586年”。不知不觉间,她写这首诗已经快三百年了。该是结束的时候了。于是,她翻开手稿,给笔醮上墨水,读了起来,她一会儿字字细看,一会快速浏览……她边读边想,这么多年来,她竟然几乎没什么变化。她曾是个忧郁少年,迷恋死亡,恰如少年;后来,她变得多情而轻佻;而后,她又变得洒脱而愤世嫉俗;时而尝试散文,时而热衷戏剧。然而,她对自己说,尽管经历了这一切,她的本质却丝毫没有改变:依然内向而热爱沉思,热爱自然和动物,热爱乡村和四时之变。

“一切之后,”她边想,边站起身走到窗前,“依然如故。房子和花园,一如往昔,丝毫未变。椅子没有移动过,摆设没有变卖过。还是从前的小径,从前的草坪,从前的树木和池塘,我敢说,就连池里的鲤鱼也和从前一样。没错,王位上坐着的是维多利亚女王而非伊丽莎白女王,但那又有什么不同……”

还没等这个想法成形,房门就突然被推开了,仿佛是要驳斥她的想法似的。男管家巴斯科特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女管家巴瑟罗缪太太。他们是来收拾茶具的。奥兰多刚醮了墨水,想要把刚才关于万物恒常不变的想法写下来,不料笔尖周围漫开了一块墨渍。她只得懊恼地停了下来。羽毛笔一定出毛病了,可能开叉或脏了,她想。她又醮了醮墨水。没想到那块墨渍散得更开了。她试图重拾被打断的思绪,却一无所获。于是,她开始设法修饰那块墨渍,给它画上翅膀和胡须,直到它看上去像个圆脑袋的怪物,形态介于蝙蝠和树袋熊之间。但继续写诗是不可能的了,因为巴斯科特和巴瑟罗缪还没走。但令她惊异万分的是,她刚说完“不可能”,她的笔就开始在纸上旋转飞舞,流畅地写了起来。纸面上出现了优雅无比的意大利斜体字,但内容却前所未有地空洞乏味::

我自知只是无足轻重的一环

在疲惫的生活链条之间,

但我也曾口吐神圣之言,

哦,不会说得徒劳枉然!

有美一人,她的泪水,

在月光之下默默闪烁,

泪光里思念远方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