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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远没说话,他们把调查的结果绘制了一个草图,交代了草图之后,他回到他的草寮里。小林刚刚到溪流那儿去洗了澡回来,嘴里哼着一个不知道从哪个荣民那儿学来的牧羊小调:

小羊儿呀,快回家呀!

红太阳呀已西斜!

红太阳呀,落在山背后呀,

黑黑的道路,你可别迷失呀。

你迷失了,我心痛呀,

我那远行的人儿,

丟开了我怎能不记挂?

简单的调子也有一份苍凉和动人的韵味,纪远在铺着稻草的“床”上坐下来,脱去了笨重的鞋子,头也不抬地说:

“有谁记挂着你吗?唱得这么起劲!”

“可惜没有!”小林说,微笑着审视着他,“情形如何?”

“山崩了!”纪远简单地说,继续脱掉上衣和长裤,衣服和裤子上都全是泥泞,“该死!”他咒骂着,在衣服上弹掉一条蚂蟥,“这种生活也厌气透了!”

“你也有厌烦的时候?纪远?”小林发生兴趣地说,“我以为你要娶山做老婆了。喂!纪远,你对婚姻的看法怎样?”

“没有看法!”

“你是个愤世嫉俗的人!”小林说,“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逃避到山里面来。”

纪远怔了一下,抬起眼睛来,他深沉地注视着小林,不过,他的眼光并没有停在小林身上,而是穿透了他,望着一个不知是什么的地方。

“逃避到山里面来?”他闷闷地说,“或者我是逃避到山里面来——以前也有一个人这样说过。但是,说我是个愤世嫉俗的人是不对的,我并不愤世嫉俗。”他的眼光从遥远的地方收回来了。凝注在小林的脸上,“要了解一个人是困难的,每个人都是复杂而矛盾的动物。”

“曾经有人了解过你吗?”小林不经心地问。

“是的。”纪远慢吞吞地答,“她看我就像看一块玻璃一样,我每个纤细的感情和思想都逃不过她。被人了解是件可怕的事情,使你觉得周身赤裸而一无保护。可是——假若这份了解里有着欣赏爱护的种种成分,你会甘于赤裸,也甘于被捕获。”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逃开呢?”

“不能不逃开。”纪远惘然地望着草寮外被落日染红的岩石和峭壁,“人生的许多事情都只能用四个字来解释:无可奈何。年龄越大,经历越多,这种无可奈何的情绪也就越深切。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懦怯的人,面对困难而征服它,是我一贯的生活方针。可是,感情不是这样的,你不能像对付一块顽石一样地敲碎它,也不能像征服峭壁一样炸通它——它比横贯公路还让人困扰,是一条永远筑不通的路。”

“她在什么地方?”小林不动声色地问,他惊奇着自己竟“踏勘”进了这块顽石的内心深处。

“她——?”纪远的神色更加迷惘,“谁知道?结了婚?生了孩子?出了国?多半是这样。他们会很幸福的——然后,我会被遗忘……十年二十年之后,他们会偶然地提起来,那个纪远,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话资料,那个纪远!”他的脖子涨红了,突然间,他跳了起来,游移的神志陡地清醒了,瞪视着小林,他咆哮地说,“见了鬼!我干什么要和你谈这些?你这个讨厌的、探听别人秘密的小鬼!”抓起了换洗衣服和毛巾,他愤愤地走出草寮,向溪边走去,草寮外的夕阳温柔地迎接着他,晚风吹凉了他脑中聚集的热血。他对自己摇了摇头,苍凉地自语了一句:“我是太累了,太疲倦了!”走到溪边,他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抚摸着多日未刮胡子的下巴,又低低地加了一句:“我到底只是一个人哪,不能变成块石头!”

早晨,纪远在锤打石块的敲击声中,钻孔机的吼叫声中,和荣民工作时的“吭唷”声中醒了过来。隔夜的宿酒未消,脑子里仍然有些昏昏沉沉。面对着满山的阳光,他挺了挺背脊,希望振作一下涣散的精神。夜里,他有一个奇怪的梦,梦到自己在浓雾弥漫的荒山中行走,匆匆忙忙地找寻着方向,但是雾把什么都掩盖了,走来走去都碰到峭壁林立,要不然就突然发现自己站在悬崖的边缘,而惊得一身冷汗。然后,他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呼唤着自己,呼唤的声音越来越近,他身不由己地跟随着这声音走去,于是,忽然间雾散了,他面前出现了一条道路,他顺着这道路向前走,那呼唤的声音更近了,他变成了渴切地奔跑。“等着我!”他嚷着,不停地向前奔跑,跑着,跑着……陡然间,他眼前一亮,可欣亭亭地站在那儿,一对哀哀欲诉的眼睛火热地注视着他,他一惊,醒了,什么都没有了。

“她在哪儿?她怎样了?”望着暴露在阳光下的岩石,他在心中低问着。可欣的幻象缠绕着他,苦恼着他,再挺了挺背脊,他为自己的软弱而恼怒了。“我是怎么了?着了魔吗?”抓起一把铁锤,他加入了工作着的荣民群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