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过了。克里斯默斯上床已经两个小时,但他还未入睡。他还没看见布朗的人影便先听到了他回来的声音。他听见布朗朝门边走近,然后摸索着往门内闯,门框里显出他端直地靠在门上的轮廓。布朗呼吸沉重,用两条胳膊扶住门框站在那儿,开始用带着鼻音的甜蜜男高音哼唱,拖长的高音仿佛散发出威士忌酒味。“住嘴,”克里斯默斯说,他躺着没动,话音也不高,但布朗立即不唱了。他在门边又站了一会儿,笔直地靠着。然后他松手离开了门框。克里斯默斯听见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屋来,不一会儿他撞在什么东西上。有一阵子只听得见紧促费劲的喘气声。接着砰的一声响,布朗跌倒在地,碰在克里斯默斯睡的床上,屋里顿时充满他高声的傻笑。

克里斯默斯从床上撑起身。他看不清床下的布朗,布朗躺在床边地板上,大声笑着并不想爬起来。“闭嘴!”克里斯默斯说。布朗仍然笑个不停。克里斯默斯下床跨过布朗,伸手去摸当桌子用的木箱,那上面放着提灯和火柴。可是他没摸着木箱,这时他记起刚才布朗倒地时提灯摔碎的声音。他弯下腰,跨着布朗的身子,摸到他的衣领,把他从床下提起来,托起布朗的头便打,手又疾又重又凶狠,一直打到布朗止住了笑声。

布朗浑身无力。克里斯默斯扬起他的头,咒骂他,声音低得像耳语。他把布朗拖向另一张床,仰面扔进床里。布朗开始大笑。克里斯默斯伸手按住他的口鼻,用左手紧紧合上他的下颚,右手又开始揍布朗,下手又重又慢,有条不紊,好像在边打边计数似的。布朗停住笑,极力挣扎。他被克里斯默斯按在手下,开始发出哽噎的咯咯声,身子扭来扭去。克里斯默斯紧紧抓住布朗,直到他不再挣扎,没了动静,这时克里斯默斯才稍微松手,问道:“现在该安静了吧?还笑不笑?”

布朗又开始挣扎。“放开你那双黑手,你这该死的混血鬼——”手又勒紧了,克里斯默斯用另一只手揍他的面膛。布朗又一次停止挣扎不再动弹。克里斯默斯又松开手。隔了一会儿,布朗狡黠地说,声音不高:“你是个黑鬼,明白吗?你自己说的,亲口告诉过我。我是白人,我是白——”手又勒紧了。布朗再次挣扎,发出闷塞的声音,口水流到手指头上。他停止挣扎不再能动弹时,手又放松了。直到后来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气都喘不过来了。

“现在服了吧?”克里斯默斯说。

“服,”布朗气喘吁吁地说,“让我透过气来。我不会再笑了,让我透透气。”

克里斯默斯松了手,但并未拿开。布朗躺在下面,呼吸轻松些了,不像刚才那样大声喘气。可是克里斯默斯仍然不移开手。他俯在布朗倒卧的上方,黑暗中他感到布朗的气息一冷一热地冲在他指头上。他暗自在想我就要肇事啦,我就要下手啦他不用移开按住布朗面膛的左手,右手就能伸到他的床边,他的枕下,那儿放着一把剃刀,刀片有五英寸长。但他没有伸手,也许思绪已经飘远,变得十分暗淡,并且告诉他这不是该干掉的人总之他没有伸手去拿剃刀。隔了一会儿,他的手移开了布朗的脸。然而他没有走开,仍然站在床边。他的呼吸如此沉静平和,连他自己也听不见。布朗躺在黑暗里,现在呼吸平静些了,过了一会儿克里斯默斯退回自己的床边坐下,从挂在墙上的裤兜里摸出火柴和香烟。火柴的亮光照亮了布朗。点烟之前,克里斯默斯举着火柴瞧了一眼布朗。布朗懒散地仰卧着,一只胳膊无力地伸向地板,嘴巴张开。克里斯默斯瞧着他,他开始打起鼾来了。

克里斯默斯点燃香烟,把火柴棍往敞开的门口一扔,看着余光在半空里消失。这时他倾听熄灭的火柴棍着地时发出的细微声息,仿佛真的听见了似的。然后他坐在床边,屋里漆黑,他仿佛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音量虽然不大:飒飒的树叶声,黑夜里的嗡嗡声,大地的低吟;人们的声音,他自己的声音;还有唤起他对许多名字、时间和地点的记忆的其他声音——这一切他随时随地都能意识到,却不明白;这便是他的生命,他想上帝也许同我一样,对这些也不明白这句话呈现在他眼前就像书本上印着的字句,清清楚楚却又稍纵即逝上帝也爱我这几个字则像经过日晒雨淋的布告牌上那残留的往年字迹上帝也爱我。

他不用手扶一下就抽完一根烟。他像扔火柴棍那样把烟头朝门口扔去。但它不像火柴棍那样在半空中熄灭,他瞧着烟头忽闪忽闪地翻转着穿出门外。他躺在床上,两手托着后脑勺,像一个不期望能够入睡的人那样躺着,他想从十点钟就上床,可现在还睡不着。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但准过了半夜,而我却还没有睡着“这是因为她开始为我祈祷,”他说,说出了声,声音在黑暗里显得突然而又响亮,盖过了布朗醉后的鼾声。“是的,因为她开始为我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