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达尔

他背对着黑暗的门口,仿佛是黑暗凝成的身影;在初起的火光中,他穿着内衣,瘦得像匹赛马。他跳到地上,满脸愤怒,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已经看见我了,不用扭头也不用转动眼珠;在他眼里,火光像是两只小火把在游动。“快呀。”他说,一面跳下斜坡朝谷仓冲去。

霎时间,他在月光下像是白银在滚动;接着突然发出了无声的爆炸,他蹦跳的身影像是个直接从锡箔剪下来的扁平人形。这时,整个谷仓顶上都着了火,仿佛仓里装满了炸药似的。谷仓前面有一堵圆锥形的带着方方正正入口的墙裂开了,恰好可以看见一口方形的呈蹲坐状的棺材,像一只有立体感的甲虫搁在锯木凳上。在我背后,俺爹、吉莱斯皮、马克、杜薇·德尔和瓦德曼都从屋里冲了出来。

他在棺材旁边停下,弓起身子,满脸愤怒地看着我。这时火焰在我们头顶发出雷鸣般的声音,一股凉风朝我们吹来——风里没有夹带一丝热气;一把糠壳突然升起来,迅疾被吸到了马厩那边去,马厩里有匹马受了惊,发出一声嘶鸣。“快!”我叫了一声,“快去救马。”

他狠狠地瞪了我好一会儿,然后看了看屋顶的火势,这才冲到马儿嘶鸣的马厩。那匹马又是冲撞又是尥蹶子,发出的撞击刮擦声响加入到火焰的声浪中,那声浪仿佛是一列无限长的火车在跨越一座无穷尽的高架桥。吉莱斯皮和马克穿着齐膝的睡衣,一面从我身边跑过,一面叫嚷着,声音又细又尖,不知道在叫些什么,但同时又极其暴躁和悲凉:“……母牛……马厩……”吉莱斯皮的睡衣被风吹到了身子前面,在他多毛的腿边鼓起来,像只气球。

马厩的门一下子被风吹关上了,珠尔赶紧用屁股把门顶开,然后拽住马头,把马往外拉,他拱起腰背时肌肉透过衣服鼓凸出来。在火光中那匹马的眼珠直动,显现出柔和、急速而又狂野的蛋白色的反光;当它把头甩起来的时候,那肌肉隆起抽动,把珠尔翘得双脚离地。他拽住马头不松手,慢慢地却又死命地往外拽,同时又扭过头来急速愤怒地瞪了我一眼。他和马都出了谷仓,那马还在继续挣扎,后脚还朝门口不住地踢打,直到吉莱斯皮光着身子从我身边经过——他的睡衣用来蒙在一头骡子的头上了,他狠狠地揍了几下那匹惊马之后,才把它拽出门来。

珠尔跑回来了,他再次埋头去看棺材。可是,现在他往前走了。“母牛在哪儿?”他从我身边经过时大声问道。我跟在他后面。在马厩里马克还在同另外一头骡子斗争。骡子的头转过来对着火光时,我也看见它的眼球在狂乱地转动,可是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站在那儿,扭过头来看马克,马克一靠近,它就用后腿朝他乱踢。马克回过头来看我们时,一双眼睛和一张嘴像是三个圆圆的洞,脸上的斑斑点点像是盘子里摆的豌豆,他的叫声又尖又细,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我简直拿它没办法……”听上去,这声音仿佛刚从他嘴边传出便被卷走,卷得又高又远,越过一段很长很累人的距离,才最终传回来。珠尔悄悄从我们身边滑过,那骡子身子一扭,又踢又蹬,可珠尔已经把它的头抓住了。我附到马克的耳边说:

“睡衣,蒙住它的头。”

马克瞪了我一眼,接着扒下睡衣,罩在它的头上,骡子立即变得乖顺了。珠尔又朝他叫道:“母牛在哪儿?母牛?”

“里面,”马克喊道,“最里面的那个厩房。”

我们进入那厩房时,那头母牛望着我们。它退到角落里,还在咀嚼不停,不过嚼的速度加快了,但它不肯再动动身子。珠尔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望。这时我们突然看见整个厩房,从地板到阁楼,全都没了,完全成了一片火海,一些杂物烧成的火花下雨似的落下来。珠尔四下打量了一下,发现身后食槽下面放着一只挤奶时用的三条腿凳子。他抓起凳子就朝后墙的板壁砸去,砸掉了一块木板,又砸掉了一块,接着是第三块。正当我们弯腰在砸开的缺口处收拾残块碎片时,什么东西从背后朝我们当中冲撞过来——原来是那头母牛。它飕的一声从我们中间冲出缺口,来到外面明亮的地方,把它那尾巴翘得又直又硬,仿佛是一把垂直钉在它的尾椎骨上的扫帚。

珠尔转身就想钻进谷仓。“呃,”我叫了一声,“珠尔!”我伸手抓住了他,他把我的手甩开。“你这傻瓜,”我说,“你不明白从这儿回不去了吗?”这时,谷仓的过道成了被探照灯照亮的雨景。“快,”我说,“从这边绕过去。”

我们穿过那缺口他就开始奔跑。“珠尔。”我说着也跑了起来。他一下子飞奔过了屋角;等我到达那屋角,他差不多已到下一个屋角了,映着火光真像个用锡箔剪成的人影。俺爹、吉莱斯皮和马克这时正站在远一点的地方看着谷仓,衬着背后的一片黑暗,都成了粉红色的人物,一时之间月光已黯然失色。“抓住他!”我大声叫喊,“截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