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艾迪

下午,放学了,最后一个流着脏鼻涕的小学生也离开了。我没有往住处走,而是走下山坡,来到泉边;在那儿我才会安静下来,流露出憎恨他们的情绪。到了这个时候,那儿也才宁静,泉水汩汩涌出又淙淙流去,夕阳静静地斜照在树上,四周静悄悄的,弥漫着潮湿腐烂的树叶的气味和新翻土地的气息。尤其是在初春季节,这股气味特别浓烈。

我还依稀记得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活着的理由,就是为了过那种不死不活的漫长日子做准备。那时,我不得不日复一日地看着那些男女学生,他们每个人心里都藏有自己的秘密和私心,都流着彼此不同的血液,跟我的血液也不一样。当我想到这种日子似乎就是通向不死不活的唯一途径时,我会憎恨父亲干吗要播下我这颗种子。我总是期待那些学生犯错,这时我就可以用鞭子抽打他们。每一鞭打下去,我都会感到像是打到自己的身上;每一条留下的鞭痕和从印迹涌出的血,都像是我自己的血液;每抽一鞭我都会想:现在你可知道我的厉害了吧!现在我成了你们的秘密和私心的一部分,现在我的血已永永远远地在你们的血液里留下了标记。

我是这样认识安斯的。我接连三四次看见他经过校舍之后,才明白他是赶着车绕道四英里专程来这里的。那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他的背部开始有些驼——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坐在大车的驾驶座上,看起来已经像是寒天里弓着背的高大的鸟儿。他慢悠悠地驾着嘎吱嘎吱作响的大车从校舍前面经过,路过校门口的时候缓缓扭头张望,直到拐过前面的转弯处,再也望不见。有一天,他驾车经过的时候,我走到校门口,站在那儿。他一见到我,就赶紧移开目光,没敢回头再望。

早春时节,最难将息。有时候,我觉得真是没法忍受。夜里躺在床上,听野雁北飞,拖着那忽低忽高的粗野长鸣,穿越茫茫夜空而去;而漫长白天我仿佛感到时刻难耐,好不容易才等到最后一个学生离去,我才能到泉边去。在这样的日子里,有一天当我抬头看见安斯站在那儿,穿着礼拜天的盛装,手里不停地转动着帽子,我不禁问道:

“难道你家里没有女人吗,她们干吗不叫你去理个发?”

“哪有女人啊。”他说。接着他双眼直盯着我,活像闯进陌生院子的两条猎狗,突然说道:“就是为了这个,我老远地来看你。”

“把你肩头挺直吧,”我说,“你家里真没个女人?可是你总有房子吧。人家说你有一栋房子,还有一个不错的农场。这么说,你是一个人住在那儿,自个儿操持一切,对吗?”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手里不停地转动着帽子。“一栋新房子,”我说,“你打算结婚吗?”

他双眼直盯着我的眼睛,又说了一遍:“就是为了这个,我老远地来看你。”

后来他告诉我:“我没有任何亲人,所以你不用担心这点。我想你的情形不会跟我一样吧?”

“不,我有亲人,住在杰弗逊。”

他的脸略微沉了一下,说道:“呃,我有一点产业,手边还算宽裕,名声也好。我了解城里人的想法,也许他们说起我会……”

“他们或许会听,”我说,“但要他们说什么就难了。”他仔细打量我的神情。“他们都躺进坟墓了。”

“可是你活着的亲人呢,”他说,“他们的想法会不一样的。”

“会吗?”我说,“我不知道,我可没有其他类的亲戚。”

就这样,我接受了安斯。当我怀上卡什的时候,我才明白活着是件可怕的事,生小孩是结婚的报应。也是这个时候我才懂得词语是没用的,就在人们说话想要表达的当儿那词意就不对劲了。卡什出生后,我知道了“母性”这个词是需要这个词的人发明出来的,有了孩子的人并不在乎有没有这么个词儿。我知道恐惧是压根儿没有过恐惧感的人发明的,骄傲这个词也一样。我知道活着是可怕的,并不是因为他们老流着鼻涕,而是因为我们得通过使用词语相互利用,就像蜘蛛利用嘴里吐出的丝从屋梁倒悬下来,摆动又旋转,彼此却从不接触;只有用鞭子抽打他们才能使我的血同他们的血流在一起。我知道活着是可怕的,并不是因为我的孤独每天都得一再受到侵扰,事实上卡什出生之前我从未受过侵扰,即使在夜里也没有受到过安斯的侵扰。

他也有一个词,他管它叫爱。可是长期以来,我对词语太熟悉了。我知道“爱”这个词同其他那些词一样,只是填补空缺的一个影子。真到了时候,你并不需要那样一个词来表明,就像不需要“骄傲”或“恐惧”那样的词语一样。卡什不需要对我说“爱”这个词儿,我也不需要对他说;我总是说,要是安斯想用这个词就让他用去吧,因为那个词无论叫“安斯”还是“爱”,叫“爱”还是“安斯”,都没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