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二天,李慕唐整天都很忙,夏天是细菌感染的季节,流行性感冒像海浪一般,总是去了又来。肠炎、脑炎都有蔓延的趋势。诊所中从早到晚,都是学龄以下的孩子,大的哭、小的叫,忙得李慕唐头昏脑涨。

他一直想抽空打个电话给冰儿,就是抽不出时间。但是,晚上,诊所还没下班,冰儿就来了。

“你忙你的,”冰儿推开诊疗室的门,对他说了句,“我在候诊室等你,你不用管我!”

她在候诊室坐下来,随手拿了一本杂志,就在那儿细细地读了起来。李慕唐悄悄地注意了她一下,她看来消沉、安静、而憔悴。

朱珠乘递病人的病历表来时,在他耳畔说:

“你的女朋友好像有心事!”

黄雅珮则说:

“奇怪,她怎么不笑了?”

整晚,两个女护士研究着冰儿。冰儿却安安静静地看杂志,看完一本,再翻一本。

终于,病人都走了。

终于,朱珠和雅珮也走了。

关好了诊所的大门,李慕唐一面脱下医生的白衣服,一面在沙发上坐下来,好累!他伸了个懒腰。冰儿跳起身子,去自动贩卖机弄了杯咖啡来,递到他的面前。

“喝杯咖啡吧!”她温柔地说,“跟你认识这么久,只有今晚,才体会到你的忙碌。你的工作,实在一点也不诗意。”

“不诗意,”他叹了一声,“也不浪漫。我说过,我一直面对的人生,都是平凡的。”

“不平凡。”她由衷地说,“你每分钟都在战争,要战胜那些病,还要给那些家属和病人信心,你每天面临的,是一个科学家和一个神的工作,你怎能说这种工作,是平凡的?”

李慕唐凝神片刻。唉唉,冰儿,你有张多么会说话的嘴,你有颗多么细腻的心,你还有多么智慧的思想,和多么敏锐的反应……这样的女孩,是上帝造了千千万万个,才偶然会造出这样一个“变种”,应该称之为“奇迹”。

“你很累了?”冰儿注视他,“我知道我实在不应该在你这么疲倦的时候打扰你。但是,慕唐,我已经养成往这儿跑的习惯了!”

“很好的习惯!”他笑起来,“千万要保持。”

她对他柔弱地笑了笑。

“我帮你按摩一下,会消除疲劳。”她说,走到他身后,开始捏拿他的肩膀,别看她纤细苗条,她的手劲居然不错,确实让他觉得筋骨舒坦。但是,他却不忍心让她多按,几分钟以后,他已经笑着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前来,说:

“坐下吧!”

“不好吗?”她问。

“很好。”他真诚地说,“只是,我更喜欢面对着你。坐下吧!”他拉住她。

她的手在他手中抽搐了一下,她不自禁地疼得皱眉头,嘴里唏哩呼噜地抽着气。他这才惊觉她的手昨晚烧伤了。

“给我看看!”

“没什么。”她想藏起来。

“给我看!”他固执地说,“别忘了我是医生。”

“我应该预交一笔医药费在你这儿。”她的眼神黯淡,但是,唇边却始终带笑。

“不,你应该去保意外险。”

他注视那只手,昨晚灼伤的部分已经起了一溜小水泡,红肿而发亮。他说:

“我去拿点药!”

“别忙,”她拉住他,“你坐下。和我说说话,不要跑来跑去的好吗?我的手实在没有什么。”

“伤口在心上?”他冲口而出。说完,就后悔了。这种说话不经思考的毛病,实在是被冰儿他们三个传染的,可是,说完了他依然会觉得太鲁莽。果然,冰儿唇边的笑容消失了,眼神更加黯淡了。坐在沙发上,她把双腿又盘在沙发里,整个人蜷缩着,看来十分脆弱,十分无助。

他去取了药,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他忙着帮她消毒、上药,又用绷带细心包扎起来。都弄好了,他才拍拍她的手背说:

“拜托,最好不要碰水。”

“哈!”她突然说,“我知道我不能碰水,小时候,算命先生说我命中要防水,最好不要学游泳。我看,我将来说不定会淹死。”“淹死、烧死、毒死,”他叹口气,“你对死亡的兴趣实在很大。”

她侧着头,深思了一下。

“慕唐,”她正色说,“你是医生,请你告诉我,人为什么要活着?”

“因为——”他也深思了一下,“人不幸而有了生命,所以必须活着。”

“那么,人又为什么会死亡?”

“因为——人不幸而有了生命,所以必须会死亡。”

她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就这么简单?”

“是的。”

她又想了一下,忽然说:

“慕唐,你知不知道?你常常让我很动心?”

唉唉!冰儿。他心中叹着气。不能这样说话,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冰儿,不能这样说话。你会搅动一池春水,你会引起一场火山爆发。你言者无心,怎能保证听者无意?他蓦然间移动了身子,和她保持了一段距离。端起咖啡,他掩饰什么似的喝了一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