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巧眉坐在钢琴前面。

她纤长细致的手指灵巧地滑过了琴键,让那成串的音浪如水般流泻。美妙的琴音跳动在宁静的暮色里,把那阴暗的黄昏奏成了活的,生动的,跳跃的,悸动的,充满了生命力与幻想力的。她沉浸在音乐的领域中,专心地去抚动那些十几年来摸熟了的琴键,她长长的睫毛半垂着,眼珠在凝注不动的时候,她看起来像是在沉思,像个永远在沉思、永远在倾诉、永远沉浸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境界中的少女。

真的,巧眉专心地弹着琴,对于周围的一切都不注意,她知道黄昏来临了,下午,她就已嗅到雨雾的气息,听到雨声的低诉。当你不能看的时候,你的其他感官的反应就会分外灵敏。假若她安心想去体会周遭的一切,她绝对可以知道这琴房中常常轻微响动的脚步声,是谁进来了,又是谁出去了。母亲,父亲,秀荷,张妈……他们总是轻悄悄地进来,再轻悄悄地出去。大家都不打搅她,尤其在她如此专心弹奏的时候。可是,她手边的茶永远是热的,一盘小点心总是在固定的位置,永远新鲜。奶油的香味和琴房中一瓶鲜花的香味,充盈在室内。点心、热茶、鲜花……,这些细碎的小东西加起来,是一个字:“爱”。她常常内心悸痛地去体会这个字,而觉得她承受得太多,却苦无回报。

这个下午她把自己埋在贝多芬的《命运》中,在许多交响乐的主调里,她最偏爱三首:贝多芬的《命运》,柴可夫斯基的《悲怆》,和斯特拉文斯基的《火鸟》。每次弹这三首曲子,她都会进入一种完全忘我的境界。在这时候,脑中不想爸爸,妈妈,不想嫣然,不想自己的失明,不想过去,不想未来……只猛烈地抓住“现在”这一刹那,这一刹那是贝多芬的,是柴可夫斯基的。不是她的,不是卫巧眉的。她很久以来,就下意识地放弃了找寻自我。

终于,她弹完了琴,让手指从琴键的最高音一下子滑到最低音,一连串流动的音浪瀑布般渲泻而过,然后,是完全的静止,完全的宁静……她垂下手,默默地坐着,心神在捕捉那宁静的一瞬,完完全全的宁静。

一阵掌声从身后传来,打破了那份宁静。巧眉微微一惊,怎么,她居然不知道他来了,更不知道他从何时起已经坐在那沙发上了,他能这样悄无声息地进来,完全不引起她第六感的注意,实在是很奇怪的。她慢慢地从琴边转过身子,唇边漾起了一丝笑意。

“凌康。”她说,“什么时候来的?”

“下班以后。”

“你下班了?那么,快六点钟了?”

“是的。”

“那么,”她侧耳倾听。“姐姐也快回来了。唉!还在下雨,应该让秀荷送把伞去。”

“你不要担心嫣然,”凌康说,注视着巧眉。面前的少女雅致温柔,乌黑乌黑的长发直垂胸前,面颊白晳如玉,双眉清秀如画,那失明的双眸,虽然缺乏光采,却仍然动人心弦。他凝视她,每次凝视巧眉,他都觉得内心有种近乎痛楚的感觉,痛楚的怜惜,甚至是痛楚的依恋。认识巧眉已经五年了,五年来,这种痛楚感有增而无减,连受军训那些日子里,他都无法摆脱这份痛楚感。“你不用担心嫣然,”他再重复了一遍。“你姐姐会照顾自己,她独立而坚强。”

巧眉面对着他,眉心轻轻地蹙了蹙,唇际有声几乎听不出来的叹息。这种轻颦轻叹,和她浑身带着的清灵纯洁,雅致细腻,都又引起他心中的痛楚。巧眉,巧眉……他心里有多少话想对她说,如果她肯“听”的话!

“姐姐并不坚强。”她忽然说,从琴凳上站了起来,熟悉地走到沙发边来,他本能地伸手去扶她,她却已经在沙发另一端坐下了。“凌康,”她静静地面对着他,静静地说,“你怎么不去接她?反正你要来我家,怎么不顺便去接她?你开车来的,是不是?”

“是,”他有些结舌,有些狼狈。“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一点,我的办公室离砚耕图书馆还有段距离,现在,又正是车辆拥挤的时间……”

“这……不成理由吧?”她轻声问。

“是的!不成理由!”他的心脏怦然一跳,忍不住冲口而出,“真正的理由是,我根本没想到嫣然,我一下班,就……”

“凌康,”她轻柔地打断了他的话头,就像以往很多次紧要关头,她都会及时打断他一样。“请你把钢琴边那杯茶递给我好不好?我渴了。”

他咬住嘴唇,咽住了要说的话,走过去拿了茶,递到她手中。她紧握着茶杯,叠着腿,把茶杯放在膝上。她那秀气的手指,几乎是半透明的,玻璃杯里碧绿的茶,透过杯子,把她的手指都映成了淡绿色,像玉,像翡翠。她啜了一口茶,再倾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