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1859年10月27日

台灯勉强靠着一丁点儿木头支住。要是没有这点碎木头,它肯定会滑下桌子的,因为所有东西——书桌、船舱、蓝色驯鹿号本身——都以右舷17度的角度死死地卡在了冰山里。从那次的撞船事故中恢复过来后,库柏一直很吃惊和诧异这样的倾斜角度是怎么保持的。现在这只不过是蚕食他仅存理智的又一件烦心事罢了。

身材修长、一头黑发的库柏坐在船舱一头,而船长则在另一头。安德斯的脸上红一块紫一块,煞是难看,这一半是他多年酗酒所致,一半是这些天来用樟脑又当灯油又当炉灶燃料被熏出来的。他巨大的身子弓着,犹如一个垂头丧气的醉醺醺的巨人。他厚厚皮肤上的毛孔已经凹陷成令人不快的一口口深井。库柏又可怜他,又厌恶他。但这两种情绪都不能让他免于船长的长期欺凌。

蓝色驯鹿号被困在这里已经两个月零四天了。北极已是严冬。随着储备粮食迅速消耗,船员们能挨过这个冬天的概率越来越小了。许多非必需品,例如烟草和咖啡,早已消耗殆尽。安德斯面前摆着最后一瓶酒,放在楔子上,免得滑下去。

小威利——罗里过去这么叫他——需要一个人和他交谈。所以库柏静静等着,一副满不在乎、鄙夷不屑的样子。安德斯这架火炮最近老是发泄着无可奈何的怒火,却不见他反省自我。少尉的耐心一点点地消磨殆尽,正如他对这个男人的容忍一样。

“太阳再也不会升起了。”安德斯说道,脸庞邋遢、粗野。他爱惜地摩挲了一番威士忌酒瓶,然后才拿起来。瓶子下方那一小块木头掉在了他的腿上,他并不在意。当然了,反正他一直不作为,又怎么会在意这点小事呢。

“是的,威利。”库柏回应道,一边搔着被煤灰熏得发黑、胡子拉碴的面颊,“真不敢相信十月都还没过完呢,我们就要近四个月见不到太阳了。”

“整整该死的111天,”安德斯吐了一口痰,“上次在这里的时候就是这么久。”

船长小心翼翼地端详着这瓶已经半空的威士忌。他知道这是最后一瓶了,所有物资都要耗尽了。库柏曾主张应该把酒慢慢地平均分给所有人,但一阵拒绝的咆哮让他打消了念头。他知道,这一刻终究会到来的。安德斯明天又要发狂了。

“不过我们有7小时32分钟的黎明。”库柏补充道。

“去你的,还有该死的黎明!”安德斯突然爆发,“都是那该死的麦克林托克的错!”

库柏眉头一蹙,困惑不解。“麦克林托克船长,福克斯号?”

安德斯又开始咆哮,这次怒火更盛了。“这个精妙的想法是不是砸在你的脑袋上了?我是不是该叫你什么伊曼纽尔·牛顿。”

“他跟我们被困在这里有什么关系?”

“天呐,你个白痴!”安德斯吼叫道,“上帝,一定要我什么事都解释得清清楚楚吗?你会读法语书,看在上帝的份上,这么显而易见的东西你看不到吗?你在野外森林里待太久了吧!”

库柏还是那么看着他。

“就跟你的妻子一样。”安德斯漫不经心地加上一句。他发现库柏最近已经越来越不怕他的恫吓了。

所以安德斯终于要说说那显而易见的事情了,库柏这么想。库柏当然知道他们为什么两个月前转而向北航行,为什么放弃航程,驶向未知海域。事发后,安德斯闭口不言,如笼中困兽般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他丝毫没有处理船上的危机。当然也没有对失去两名船员和大副麦克罗伊表示过任何内疚。他们的葬礼就是个无礼的酒后笑话。就算听到安德斯认错也无济于事。

“麦克林托克就是一只狡猾的黄鼠狼,拿着我的东西就偷偷溜掉了。”安德斯对着酒瓶冷笑着,“我的东西啊,混蛋!我是四面楚歌啊!”

“是啊,就像只狐狸‍1掏了你家的鸡窝。”库柏无精打采地开玩笑。

“这个笑话真是他妈的消停不了啊。”安德斯抱怨道。

“你指的是另一个?”库柏问道。

“是的,另一个,你个白痴。耶稣啊,库柏,你真是太讨人厌了。”

“我确信你指的是耶稣基督,”少尉挑衅道,“不是耶稣·库柏。”

他们的对话最近变了调,因为库柏开始反击了。他已经厌烦了安德斯无能的怒吼,随着安德斯意志消沉,他也更加有底气了。扬帆出海时,安德斯形象高大:威风凛凛的体格、紧实的卷发和引人注目的连鬓胡子在风中颤动着,好一个船长的形象!库柏曾经甚至还希望能像他一样——在某种程度上。但现在的安德斯太可悲了。这辈子能让库柏痛恨的事情不多,但不作为绝对首当其冲。船长对解救蓝色驯鹿号这件事无动于衷。尽管库柏永远不敢直接挑战这个男人,但他也不再畏惧他的怒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