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帝国秘史:真相只有一个(第2/6页)

  酷吏时代

公元684年春,即位两个月的唐中宗李显,欲以自己的岳父韦元贞为宰相,引起当时的宰相裴炎的强烈反对。中宗皇帝大怒,说:“别说是宰相,我就是把天下给韦元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裴炎立即将这话转告给了武则天。不久,武则天就把她的儿子唐中宗废为庐陵王。在这一事件中,武则天动用了一批大内卫士对皇宫进行戒严,但事成之后却并未赏赐这些人。有一天,这批卫士当中的十多人去酒馆饮酒,有一人抱怨道:“早知今日无功赏,还不如继续拥戴庐陵王为帝。”说罢,大家继续喝酒,并没注意有一人悄悄离席。那人将那话禀告武则天。于是,这拨人的酒局还没散,逮捕的人就冲进来。告密者被授予五品官,他的那些同伴全部被处决。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告密之风刮起于大唐帝国的版图内。按女皇指示,人人都有告密的权力!普通百姓如发现州郡长官有不利于女皇的可疑举动,可越级直接到首都禀报。被认为所说属实后,当即封官。到了垂拱元年,这种告密渐渐演化为“罗织”。也就是说,为谋取官位,一大批人以专门编造他人莫须有的罪名为职业。举个例子,当时有侍御史叫侯思止,被封官前只是个卖烧饼的,因告密成功,当上五品官。在这种背景下,整个帝国的居民和大臣,不是告密的,就是被告的,人人自危。由于被告者需要受审讯,从而诞生了一批以使用刑罚狠毒著称的酷吏。这批酷吏以诬陷他人为乐,并发明了大批极端残忍的刑罚:“突地吼”“凤晒翅”“铁笼头”“驴驹拔橛”“犊子悬车”“仙人献果”“玉女登梯”“猕猴钻火”……上面的酷刑无须解释,大家可去自行想象。面对上述酷刑,人们往往屈打成招。在这批酷吏中,最著名的有我们熟悉的周兴、来俊臣、索元礼,还有王旭、李嵩、李全交、王弘义、侯思止、朱南山、万国俊。秋官侍郎周兴与来俊臣对推事。俊臣别奉进止鞫兴,兴不之知也。及同食,谓兴曰:“囚多不肯承,若为作法。”兴曰:“甚易也。取大瓮,以炭四面炙之,令囚人处之其中,何事不吐!”即索大瓮,以火围之,起谓兴曰:“有内状勘老兄,请兄入此瓮。”兴惶恐叩头,咸即款伏。断死,放流岭南。所破人家流者甚多,为仇家所杀。《传》曰:“多行无礼必自及。”信哉!(《朝野佥载》)后来居上的来俊臣是所有酷吏中最残酷的,被认为是中国历史上第一“迫害狂”。在来俊臣之前,因告密而被任命为游击将军的胡人索元礼首开酷吏之风。索元礼因事被流放而死于岭南后,新的帝国酷吏周兴出现。这位被人称为“牛头阿婆”的秋官侍郎(刑部侍郎)曾说过一句名言,“被抓来的人都自称冤枉,斩决之后他们却都不说话了!”后来周兴犯事,武则天秘密将此事交给来俊臣处理。这一天,来俊臣把周兴请到自己家,吃饭时,对周兴说:“犯人们往往不交代犯罪事实,用什么办法可使他们开口?”周兴说:“很简单。搞来个大瓮,把犯人装进瓮里,在四周放上炭烧烤,有什么事他们会不交代呢?”“哦,这样啊。”来俊臣随即叫卫士搬来大瓮,然后用炭火围起来,对周兴说,“有人控告老兄你图谋不轨,请老兄入此瓮。”这就是成语“请君入瓮”的由来。后来,周兴被放流岭南,路上被他当初陷害过的仇家刺杀。周兴出事后,作为左御史中丞的来俊臣成为帝国秘密警察的首领,极受武则天信赖。据记载,光被来俊臣诬陷杀害的就有一千多家,而每家受牵连的都在百口以上,也就是说,至少十万人成为他的刀下鬼。这一数字空前绝后。在古代,相当于一位著名将军在一次超大规模的战役中歼灭敌人的数量。所以,史书上称当时的情况是“无间春夏,诛斩人不绝,士庶破胆”。包括宰相在内的满朝大臣都被来俊臣吓破胆,遇见他时,连头都不敢抬。恐怖气氛弥漫朝野。说来俊臣是“迫害狂”,是因为到最后他连武则天的亲戚武姓诸王、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以及武则天的情人张易之,也列入了打击目标。来俊臣的这一做法确实是过于疯狂了,终于犯了众怒。上述诸位联手,抢先发难,网罗罪名,把来俊臣打入监狱。处决之日,洛阳士民纷纷感叹:“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当时的场面是,民众争食其肉,不一会儿,就把他吃完了。

  皇帝上仙

中唐李复言所著《续玄怪录》中的“辛公平上仙”一篇,当是整个唐朝最为隐秘、阴森而恐怖的故事。大型类书《太平广记》博收唐代志怪与传奇,而唯独将此篇排斥在外,实在是有深意。下面就看看这个故事到底说了些什么。故事开始后,率先进入我们视野的是两位县尉:洪州高安县尉辛公平和吉州庐陵县尉成士廉。他们是泗州下邳人,此行奔赴长安,接受朝廷新的任命。由东而西,一路行来,途经洛阳时突遇大雨,二人便避于洛西榆林店的客栈。眼前的这家客栈很简陋,只有一张床看上去还比较干净,但已被一位身着绿衣的旅客所占。店主有些势利,见辛、成二人有仆从跟随,又是官员打扮,于是进屋喊醒绿衣客,叫他腾床位。绿衣客起身回望。辛公平在屋外对店主表示这样做不合适。他认为旅客的贤德与身份,不能依照行装简盛来判断。最后,辛公平叫绿衣客继续安歇,他和成士廉在别的房间安顿下来。夜深后,他们吃起夜宵,并邀请绿衣客就座。绿衣客欣然从命。被问到姓名,绿衣客自称王臻。辛、成二人见他言谈深刻、富于思辨,不由敬佩万分。酒过三巡,辛公平发出羁旅之叹:“都说天生万物,唯人最灵,但世事无常,每个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明天会如何!人又灵在哪儿呢?”“也许我知道。人之命运,皆为注定。比如你们前行,相继会在礠涧王家、新安赵家食宿。”王臻说,接着他还详细描述了辛、成二人将要吃到的东西。“我步行,不能在白天相随二君,唯有夜会。”说到最后,他又补充了一句。辛公平和成士廉相视,唯笑而已,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王臻说的话。酒罢,大家各自安歇。天未亮时,辛、成二人发现王臻已不见身影。他们便离开旅店,继续前行。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果真在礠涧王家、新安赵家食宿,连吃的东西也和王臻描述的一模一样!二人大异。留宿新安之夜,王臻又出现了。二人拉着他的手,称之为神人。三人夜行,至阌乡,王臻说:“你们当是明智之人,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辛公平说:“博才多学,当是隐遁的高士。”王臻说:“错。实不相瞒,我是来自阴间的迎驾者。”“阴间的迎驾者?”听到此话,辛、成二人不禁感到一丝寒意。迎驾当然是迎接皇帝,而来自阴间的迎驾使,也就意味着他们是索皇帝之命而来的。“只有你一个人?”王臻继续说:“当然不止我一个,与我同来的还有五百骑兵和一位大将军,我只是将军的部下。”“他们在哪儿?”辛公平问。王臻:“这前后左右都是,只不过你看不到罢了。好啦,感谢二位先前的照顾,我来日在华阴县请你们吃饭。”天亮前,王臻又一次不辞而别。却说抵达华阴时,已是黄昏,王臻带着丰美的酒肉而来,宴请辛、成。几日后,华阴已过,长安在望,他们夜宿灞水馆驿。王臻说:“大将军和我的使命是迎接皇帝‘上仙’,这实在是人间诡谲之大事。辛县尉想参观一下这场景吗?”辛公平自然清楚,“上仙”是皇帝驾崩的委婉说法。也就是说,王臻向他发出邀请,竟是叫他去参观皇帝死亡的场面!未等辛公平回答,成士廉开口道:“为什么丢下我?我难道不可以同去参观吗?”“观看这样的场面,会给人带来晦气。比之于辛县尉,您的命比较薄,所以还是不去为好,这是为君着想,并非厚此薄彼。到长安后,成县尉可暂住开化坊西门王家。”王臻解释道,随后对辛公平说,“你可在灞桥之西的古槐下等我。”听得此话,成士廉很是无奈,只好作罢。却说辛公平,此日奔向灞桥之西。将到约定地点,突然看到有一股旋风飞荡而去。辛在槐树下还未站定,又有一股阴风席卷而来,将其刮入林中。转眼间,一队人马出现在他面前,马上一人,正是王臻。他带辛公平拜见了大将军。大将军当是听到了王臻的叙说,故对辛公平赞赏有加,并嘱咐王臻:“你既然把他招来参观‘上仙’的仪式,就应尽主人之分,好好照顾他吧。”就这样,辛公平跟着这队奇异的人马进了长安。入通化门,至天门街,一位不知从哪里来的面目不清的官吏向大将军建议,人马太众,可分配一下。大将军应允。于是,兵分五路,大将军带着亲近卫队,入驻一座寺庙。王臻安排辛公平与自己住于西廊下,照顾有加,还告诉辛公平阴间与阳间授官的特点,并承诺帮助辛、成二人顺利升官。在庙里住了几天后,大将军有些不耐烦:“时间将到,不能再等。但现在皇帝周围有众神保护,不能迎接他‘上仙’,如何是好?”王臻想了想,出了一条计策:“可在宫里进行一次夜宴,到时候满是荤腥,众神昏昏,我们就可以行动了。”大将军微笑点头。布置妥当,大将军身着金甲,下令道:“戌时,兵马向皇宫齐进!”迎驾行动开始了。队伍进大明宫,入丹凤门,过含元殿,侧行进光范门,穿宣政殿,到达正在进行夜宴的场所。大将军迅速派人包围了这里,并带五十名士兵携着兵器入殿。夜宴之上,烛火沉沉,优伶歌舞,一如木偶。在阴郁的气氛中,御座上坐着皇帝。三更过后,夜宴上突然出现一个身影:此人身着绿衫黑裤,衣服上绣着红边,披着奇怪的披风,戴着有异兽造型的皮冠,上面笼了一层红纱,打扮得阴森可怖。他手持把一尺多长的雪亮的金匕首,如宦官一样拉长声音喊道:“时辰已到!”说罢,这位身穿奇怪服装的人捧着匕首,凝望着皇帝,一步一步登上玉阶……这样的场景本身就令人不寒而栗!来到御座旁,绿衫人跪下献上匕首。宴会大乱!皇帝望着眼前的金匕首,感到一阵晕眩。这时音乐骤停,拥上来一些人,把皇帝扶入西阁,但许久都没出来。这时,大将军说:“时辰不可拖,何不现在就迎接陛下‘上仙’?”西阁里一片黑暗。过了一会儿,阁内传出声音:“给陛下洗完身子了吗?洗完后即可上路!”五更天,皇帝登上玉舆,被送出西阁。见到皇帝后,大将军只是施了一礼,而未跪拜:“人间劳苦,世事多艰,为天子者,日理万机,且深居宫廷,色欲纷扰,往往受惑,你那清洁纯真之心还有吗?”皇帝:“心非金石,看到诱惑,谁能不乱?但朕现在已舍弃人世,释然了。”大将军大笑,那是对皇帝的嘲笑。玉舆出宫,宫人以及诸妃,一边呜咽流泪,一边“抆血捧舆”,即擦着血迹,拉着玉辇,不忍其离去——这是一个关键的描写,血迹斑斑,可见皇帝并非正常死亡,下文会说到。在大将军的带领下,人们簇拥着皇帝的亡灵穿过宣政殿,迅速如疾风迅雷,飘然而去。目睹了整个皇帝“上仙”场景的辛公平已惊若痴人。王臻把他送到一个地方,说:“这是开化坊王家,成县尉住在这里。迎皇帝‘上仙’仪式已结束,你不能再跟着我们了。回去后,请代我向成县尉致歉。”说罢,王臻扬鞭而去,慢慢消失不见。辛公平回身叩门,开门的果然是成士廉。但他却不敢将所看到的场景告诉成。几个月后,辛公平听到朝廷公布的皇帝驾崩的消息——这一点很奇怪,也就是说作者在暗示,皇帝实际上早已被杀,但消息在几个月后才由朝廷发布。转年,辛公平被任命为扬州江都县簿,成士廉被任命为兖州瑕丘县丞,应了当初王臻答应帮助他们晋升之言。毫无疑问,如果仔细品读的话,这是所有唐志怪中最恐怖的一个。作者李复言身份神秘,有人认为他是白居易的好友李谅,但这似乎不太可靠;又说其为李谅的门客,也只是猜测而已。但无论作者是谁,《续玄怪录》都因为这篇笔记而独一无二。按李复言的说法,故事是自己在徐州做官时,听辛公平之子讲述的。之所以记下来,为的是警告像洛西榆林旅店店主那样目光短浅的势利之辈。这显然是托辞。因为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来,强迫皇帝“上仙”即死亡才是故事的中心。正常的“上仙”程序,应该是:皇帝病危,无药可治,阴间迎驾使前来迎接。但上面故事中讲述的情况却不是这样。当那个绿衫怪人捧着金匕首一步步走向皇帝时,皇帝在金匕首寒光的照耀下,晕眩着被人扶进西阁。门关上了,一片漆黑。西阁内发生了什么?所有最残酷的场面,后人可以自行想象了。“辛公平上仙”的故事印证了唐人志怪笔记的重要史料价值。叙述虽然不动声色,但那种内在的紧张气氛和压抑感却令人毛骨悚然。这篇志怪的原文比较长,但为了让大家领略其诡异阴森之处,还是全部摘录如下:洪州高安县尉辛公平、吉州庐陵县尉成士廉,同居泗州下邳县,于元和末偕赴调集,乘雨入洛西榆林店。掌店人甚贫,待宾之具莫不尘秽,独一床似洁,而有一步客先憩于上矣。主人率皆重车马而轻徒步,辛、成之来也,乃遂步客于他床。客倦起于床而回顾,公平谓主人曰:“客之贤不肖,不在车徒,安知步客非长者,以吾有一仆一马而烦动乎?”因谓步客曰:“请公不起,仆就此憩矣。”客曰:“不敢!”遂复就寝。深夜,二人饮酒食肉,私曰:“我钦之之言,彼固德我,今或召之,未恶也。”公平高声曰:“有少酒肉,能否相从?”一召而来,乃绿衣吏也。问其姓名,曰王臻,言辞亮达,辩不可及。两人益狎之。酒阑,公平曰:“人皆曰天生万物,唯我最灵。儒书亦谓人为生灵。来日所食,便不能知,此安得为灵乎?”臻曰:“步走能知之,夫人生一言一憩之会,无非前定,来日必食于礠涧王氏,致饭蔬而多品;宿于新安赵氏,得肝羹耳。臻以徒步,不可昼随,而夜可会耳。君或不弃,敢附末光。”未明,步客前去。二人及礠涧逆旅,问其姓,曰:“王。”中堂方馔僧,得僧之余悉奉客,故蔬而多品。到新安,店叟召之者十数,意皆不往,试入一家,问其姓,曰:“赵。”将食,果有肝羹。二人相顾方笑,而臻适入,执其手曰:“圣人矣!”礼钦甚笃,宵会晨分,期将来之事,莫不中的。行次阌乡,臻曰:“二君固明智之士,识臻何为者?”曰:“博文多艺,隐遁之客也。”曰:“非也,固不识我,乃阴吏之迎驾者。”曰:“天子上仙,可单使迎乎?”曰:“是何言欤?甲马五百,将军一人,臻乃军之籍吏耳!”曰:“其徒安在?”曰:“左右前后。今臻何所以奉白者,来日金天置宴,谋少酒肉奉遣,请华阴相待。”黄昏,臻果乘马引仆,携羊豕各半、酒数斗来,曰:“此人间之物,幸无疑也。”言讫而去。其酒肉,肥浓之极。过于华阴,聚散如初。宿灞上,臻曰:“此行乃人世不测者也,辛君能一观?”成公曰:“何独弃我?”曰:“神祇尚侮人之衰也,君命稍薄,故不可耳,非敢不均其分也。入城当舍于开化坊西门北壁上第二板门王家,可直造焉。辛君初五更立灞西古槐下。”及期,辛步往灞西,见旋风卷尘,迤逦而去。到古槐,立未定,忽有风扑林,转盼间,一旗甲马立于其前。王臻者乘且牵,呼辛速登。既乘,观焉,前后戈甲塞路。臻引辛谒大将军。将军者,丈余,貌甚伟,揖公平曰:“闻君有广钦之心,诚推此心于天下,鬼神者且不敢侮,况人乎?”谓臻曰:“君既召来,宜尽主人之分。”遂行,入通化门,及诸街铺,各有吏士迎拜。次天门街,有紫吏若供顿者曰:“人多,并下不得,请逐近配分。”将军许之,于是分兵五处,独将军与亲卫馆于颜鲁公庙。既入坊,颜氏之先簪裾而来,若迎者,遂入舍。臻与公平止西廊幕次,肴馔馨香,味穷海陆,其有令公平食之者,有令不食者。臻曰:“阳司授官,皆禀阴命,臻感二君也,检选事,据籍诚当驳放,君仅得一官耳。臻求名加等,吏曹见许矣。”居数日,将军曰:“时限向尽,在于道场,万神护跸,无许奉迎,如何?”臻曰:“牒府请夜宴,宴时腥膻,众神自许,即可矣。”遂行牒,牒去,逡巡得报曰:已敕备夜宴。于是部管兵马,戌时齐进,入光范门及诸门,门吏皆立拜。宣政殿下,马兵三百,余人步,将军金甲仗钺来,立于所宴殿下,五十人从卒环殿露兵,若备非常者。殿上歌舞方欢,俳优赞咏,灯独荧煌,丝竹并作。俄而三更四点,有一人多髯而长,碧衫皂袴,以红为褾,又以紫縠画虹蜺为帔,结于两肩右腋之间,垂两端于背,冠皮冠,非虎非豹,饰以红罽,其状可畏。忽不知其所来,执金匕首,长尺余,拱于将军之前,延声曰:“时到矣!”将军顰眉揖之,唯而走,自西厢历阶而上,当御座后,跪以献上。既而左右纷纭。上头眩,音乐骤散,扶入西阁,久之未出。将军曰:“升云之期,难违顷刻,上既命驾,何不遂行?”对曰:“上澡身否?然,可即路。”遽闻具浴之声。五更,上御碧玉舆,青衣士六,衣上皆画龙凤,肩舁下殿。将军揖:“介胄之士无拜。”因慰问:“以人间纷挐,万机劳苦,淫声荡耳,妖色惑心,清真之怀得复存否?”上曰:“心非金石,见之能无少乱?今已舍离,固亦释然。”将军笑之,逐步从环殿引翼而出。自内阁及诸门吏,莫不呜咽。群辞,或抆血捧舆,不忍去者。过宣政殿,二百骑引,三百骑从,如风如雷,飒然东去。出望仙门,将军乃敕臻送公平,遂勒马离队,不觉足已到一板门前。臻曰:“此开化王家宅,成君所止也。仙驭已远,不能从容,为臻多谢成君。”牵辔扬鞭,忽不复见。公平叩门一声,有人应者,果成君也。秘不敢泄,更数月,方有攀髯之泣。来年,公平受扬州江都县簿、士廉授兖州瑕丘县丞,皆如其言。元和初,李生畴昔宰彭城,而公平之子参徐州军事,得以详闻,故书其实,以警道途之傲者。(《续玄怪录》)故事中被杀害的皇帝是谁,历来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唐宪宗,持这种说法的是陈寅恪;卞孝萱则认为被弑者为唐顺宗,也就是唐宪宗的父亲,当时的太上皇。与此同时,翻阅《旧唐书・敬宗本纪》的话,又会发现唐敬宗被宦官所害的场面,很符合“辛公平上仙”中弑君的情景:“帝夜猎还宫,与中官刘克明、田务成、许文端,打球军将苏佐明、王嘉宪、石定宽等二十八人饮酒。帝方酣,入室更衣,殿上烛忽灭,刘克明等同谋害帝,即时殂于室内,时年十八。”宪宗?顺宗?敬宗?故事中被杀的皇帝到底是谁?如果暗示的是唐敬宗、唐宪宗遇害,又不符合被弑后隔了几个月才被朝廷公布死讯的记述,即所谓“秘不敢泄,更数月,方有攀髯之泣。”这里要解释一下什么是“攀髯之泣”。这个典故,出自《史记》卷二十八“封禅书”:传说中,上古君王黄帝,在荆山下铸鼎,鼎成后,上天派龙前来迎接黄帝,也就是说,黄帝去世升天了。跟随黄帝乘龙升天的近臣和后宫,一共有七十多人。一些地位寒微的臣子与百姓没办法爬上龙身,只好攀拽龙须(髯),最后龙须被拔掉,人们也坠落下来,只好抱着龙须哭号。后来,“鼎成”和“攀髯”分别成为皇帝去世、臣子哀悼皇帝的代名词。“辛公平上仙”里的这个细节极为关键,暗示皇帝死亡的信息被隐瞒,两三个月后被朝廷公布,大臣和百姓才知道这件事。宪宗和敬宗虽然都是被宦官杀害的,但他们死后,消息随即被公布,宦官称其“暴崩”,并且通知了大臣们。由此推断,故事里的死者只能是当时的太上皇唐顺宗。贞元二十一年正月,唐德宗死去。正月二十六日,太子李诵即位,是为唐顺宗,随后任用王伾、王叔文、韦执谊、刘禹锡、柳宗元等人革新朝政,并一度计划剥夺宦官统领禁军即神策军的权力。在这种背景下,反对革新的朝内和外地的大臣,组成了一个联盟。而这个大臣联盟,又跟宫廷宦官联手,一起来阻挠变法的进行。这个联盟的成员是这个样的:在外镇,以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为核心,网罗了荆南节度使裴均、河东节度使严绶;在朝廷,郑絪、卫次公、武元衡、李程、王涯等人都反对革新,他们与当权的宦官俱文珍、刘光锜、薛盈珍秘密交接,伺机而动。作为宰相的高郢、贾耽、郑珣瑜,则在观望中最后转向反革新派。可见,反对势力非常强大。而革新派主要人物王伾、王叔文经验匮乏,之后内部又趋于分裂,王叔文和韦执谊内讧了起来。与此同时,顺宗还患上了风疾,口不能言。于是,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上表请求太子李纯监国,叫顺宗把权力交出来。随后,宦官俱文珍、刘光锜、薛盈珍出面,逼迫唐顺宗将皇位传给李纯即后来的唐宪宗。这是贞元二十一年八月四日的事。两个月后的十月,事情又起了风波:一个叫罗令则的人秘密奔赴秦州,自称得了太上皇顺宗的密旨,要求陇西经略使刘澭起兵废黜非正常即位的唐宪宗,拥立顺宗复位。刘澭把事情捅给长安,罗令则被处决。可以想象,此事发生后,太上皇顺宗的处境立即危险起来。元和元年即806年正月十八,宪宗突然告诉大臣们太上皇顺宗病情未愈,第二天宪宗又向大臣宣布了一条消息:太上皇顺宗病已死。太上皇顺宗死于兴庆宫,此宫在长安城东门春明门内侧,但发丧仪式却是在太极宫太极殿举行的。按照惯例,一般不会出现异地发丧的情况,太上皇顺宗被异地发丧,有可能暴露了一个问题:他不是正月十九死的,而是在两个半月以前,即前一年十月罗令则事件发生后就被秘密杀害了。安排异地发丧,只是为了不叫人们看到其尸体。这样,跟辛公平目击皇帝“上仙”后几个月才听到朝廷宣布死讯的情况就对上了。按“辛公平上仙”里的说法,顺宗是被匕首刺死的。那么,谁是手刃顺宗的凶手?故事中进献匕首的绿衫人以及大将军和王臻的原型是谁呢?众所周知,如果上面说到的罗令则的计划成功实施,作为太上皇的顺宗就有了复辟的可能。至于罗令则是怎么与顺宗联系上的,没有人知道确切的内幕。不过,也不难推测,罗令则的身份,不是一名大臣,而是所谓的“山人”,有可能是顺宗退位后招至身边的民间人物,怀有一定的奇技与道术。当时,顺宗的病情有可能转好,而且不甘心被逼退位,于是想联络外地掌兵的大臣,秘密策动推翻儿子宪宗的政变,结果失败了。宪宗与宦官集团先下手为强,一举杀死了有复辟隐患的顺宗。在这个行动中,宦官集团充当了先锋。要知道,当年宪宗的太子之位是在俱文珍等宦官的支持下获得的。如果宪宗帝位不稳,那么这一派宦官一定极为危险。如果唐顺宗继续存在,即使他身体羸弱,对他们也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在这种情况下,宦官们铤而走险,决定处死太上皇顺宗。在这个过程中,官宦有可能征询了宪宗的意见,后者则默许,但也不排除宪宗主动派宦官杀死父亲顺宗的可能性。所以,大约能推断,大将军可能是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里的一个,或者是其手下的副使(按神策军制度,最高统帅左、右护军中尉,由宦官出任;具体指挥部队的副使,则由武将出任);王臻有可能是一名联络官;进献匕首且身着奇异服装的人,则是亲手杀死顺宗的宦官。李复言的“辛公平上仙”一文,写于后来的文宗和武宗时代。作为当初顺宗所亲近的大臣刘禹锡,在其晚年写下了一篇暗示宫廷政变的笔记《子刘子自传》中,也隐晦透露出一些消息:“贞元二十一年春,德宗新弃天下,东宫即位。时有寒俊王叔文,以善弈棋得通籍博望,因间隙得言及时事,上大奇之。如是者积久,众未知之。至是起苏州掾,超拜起居舍人,充翰林学士,遂阴荐丞相杜公为度支盐铁等使……既得用,自春至秋,其所施为,人不以为当非。时上素被疾,至是尤剧。诏下内禅,自为太上皇,后谥曰顺宗。东宫即皇帝位,是时太上久寝疾,宰臣及用事者都不得召对。宫掖事秘,而建桓立顺,功归贵臣……”“宫掖事秘,而建桓立顺,功归贵臣”,用的是东汉顺帝和桓帝为宦官所拥立的典故,意指宪宗即位非正常化。此外,诗人又有《武陵书怀五十韵》一诗,其中有项羽杀义帝的典故,似乎也在诉说着什么。把当时不可明记于史的秘闻以志怪、传奇、诗歌、寓言、小传等形式写下来,是唐人的一个传统。这吉光片羽般的碎片和雪泥鸿爪一样的线索,让后人深深地沉迷其中。无独有偶,柳宗元所写的奇文《河间传》也是相同的一个例子。和刘禹锡一样,柳宗元也因顺宗的被迫退位和“永贞革新”的失败而遭宪宗之贬,去了迢迢的南方,以至最终死在柳州。这种愤愤不平如果出现在笔下,似乎也不太奇怪:“河间,淫妇人也。不欲言其姓,故以邑称……”在这篇传奇中,柳宗元塑造了一个由贞洁少女转变为淫妇、名叫“河间”的形象。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篇文章正是借“河间”来暗指唐宪宗。传奇中,最初的河间,颇守贞操,遇陌生男子后,“河间惊,跣走出,召从者驰车归。泣数日,愈自闭,不与众戚通。”就是这样一个节妇,经他人胁迫和勾引,一步步跌入淫乱的泥沼,不仅害死其夫,而且“辟门召所与淫者,倮逐为荒淫。居一岁,所淫者衰,益厌,乃出之。召长安无赖男子,晨夜交于门,犹不慊。又为酒垆西南隅,己居楼上,微观之,凿小门,以女侍饵焉。凡来饮酒,大鼻者,少且壮者,美颜色者,善为酒戏者,皆上与合。且合且窥,恐失一男子也,犹日呻呼懵懵以为不足。积十余年,病髓竭而死……”最后,河间纵欲过度,淫逸而死。柳宗元这样点评河间:“天下之士为修洁者,有如河间之始为妻妇者乎?天下之言朋友相慕望,有如河间与其夫之切密者乎?河间一自败于强暴,诚服其利,归敌其夫犹盗贼仇雠,不忍一视其面,卒计以杀之,无须臾之戚。则凡以怀爱相恋结者,得不有邪利之猾其中耶?亦足知恩之难恃矣!朋友固如此,况君臣之际,尤可畏哉!余故私自列云。”上面的话,背后大意是:河间最初是个纯洁的女人(暗喻唐宪宗),但被坏人(宦官)引诱和强暴后,从羞怯的人妻,一步步变成人尽可夫的淫妇,而且最终纵欲暴死(被宦官所弑),实在值得人们警醒。柳宗元死于元和十四年十一月,而宪宗被宦官王守澄、陈弘志弑于元和十五年正月。也就是说,在宪宗暴崩前,柳宗元已去世。那么,唯一的解释是:柳宗元死前,就已预言了宪宗必将被宦官所弑。这不是没有可能。顺宗之死虽未必开了唐朝宦官杀皇帝的先例(因为此前的唐玄宗李隆基极有可能是被宦官李辅国杀害的),但也酿成了一个恶果。除了上面提到的唐宪宗,他的孙子唐敬宗同样为宦官所杀。此外,武宗、宣宗之死亦是谜团,二帝中至少有一个也是被宦官杀死的。整个中晚唐时代的政治天空由顺宗被弑而变得无比阴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