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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么?”他望了我一会儿,摇摇头,自嘲似的说,“我最大的敌人就是找借口,我自己知道,可是我仍然会为我的笨拙找借口。”

“你不是的,”我热心地说,发现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会引发别人的同情和热心。“那张画你几乎画成功了,你忘了吗?”

他的眼睛发亮,像个孩子得到了赞美一般。

“是吗?”他问,“我忘了,不过,总有一天我会画出一张杰作来,我并不灰心。今年我要画一张去参加全省美展,只是,我总是把握不住我的灵感。”

“那是长翅膀的东西。”凌风说。我不喜欢他在这种场合里也用玩笑的口吻。

“你说什么?”余亚南瞪着眼睛问他。

“你的灵感,”凌风说,“你最好别信任它,那是长着翅膀的小妖魔,你如果过分信任它,它会捉弄你的。”

“你不懂艺术,”余亚南说,眼睛闪闪有光,声调里有单纯的热情。“所有的艺术家都靠灵感,你看过《珍妮的画像》那个电影吗?珍妮不是鬼魂,只是那画家的灵感。没灵感的画就没有生命,艺术和你的建筑图不同,你只要有圆规和尺就画得出来,我却必须等待灵感。”

“那么,你什么时候能确知灵感来了呢?”凌风问。

“当我……当我……”余亚南有些结舌,“当我能够顺利画好一张画的时候。”

“事实上,你随时可以顺利地画好一张画,”凌风有些咄咄逼人,“只要你不在一开始几笔之后就丢掉画笔,灵感不在虚浮的空中,它在你的手上,你应该相信你的手,相信你自己。”

“我非常相信我自己,”余亚南恼怒地说,“我知道我会成功,我有一天会成为举世闻名的大画家,像雷诺阿、梵高一样名垂不朽。我也相信我的手,我在色彩的运用和技巧表现上,台湾目前的一般画家都赶不上我!”

“那么,你的困难只是灵感不来?”凌风紧逼着问。

“我不是上帝,当然无法支配灵感。”余亚南懊恼地说。

“亚南,”凌风仰了一下头,一脸的坚毅和果断,“让你做你自己的上帝吧!人生耗费在等待上的时间太多了,你只能一生都坐在山里面等灵感!”

“你能不管我的事么?”余亚南显然被触怒了,他那易于感受的脸涨得通红。“你以为我画不好画是因为……”

“你太容易放弃!”凌风立即接了口,“就像你自己说的,你太会找借口,灵感就是你最大的一项借口。假如不是因为你没有恒心,那么,你画不好画就因为你根本没有才气!”

“凌风!”亚南喊,他的眼珠转动着,鼻孔翕张,然后,他颓然地坐在草地上,用手捧住头,喃喃地说,“我有才气,我相信我自己!”

“那么,”凌风的语气柔和了,“画吧,亚南,你有才气,又有信心,还等什么灵感呢?”'

余亚南的手放了下来,深思地看着凌风。然后,他站起身子,蹒跚地走到画架旁边,低声地说:

“你的话也对,我没有时间再等了!”

撕掉了画架上的画,他重新钉上一张白纸。他凌乱的黑发垂在额前,梦似的眼珠盯在画纸上。忽然间,他拿起一支画笔,蘸上一笔鲜红的色彩,在画纸上大涂特涂,我张大眼睛看过去,那不是画,却是一连串斗大的字:

“我和我过去的灵魂告别了,我把它丢在后面,如同一具空壳。生命是一组死亡与再生的延续!”

我记得这几个字,这是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末卷序中的几句。他丢下了笔,转过头来,望着我们微微地一笑,他笑得那样单纯,像个婴孩的笑容,然后,他说:

“这几句话是我的座右铭,我不再等待了,以前的我就算是死掉了,我要从头做起。”

他把那张写着字的纸钉在树上,瞻望片刻,就回转身子,重新钉好画纸,准备再开始一张新的画。凌风拉拉我的衣服,说:

“我们走吧,别打扰他!”

我们走开了,没有和他说再见,他正全神贯注在他那张新开始的画里,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们。走了好长一段之后,我说:

“你对他不是太残忍了么?”

“三年以前,”凌风静静地说,“余亚南拎着一个小旅行包,背着一个画架,到了这儿。他去拜访韦校长,请求他给他一个职位,他说城市里的车轮辗碎了他的灵感,他要到山里来寻获它。韦校长立刻就欣赏了他,让他在学校里当图画教员。于是,从那天起,他就天天画画,天天找灵感,到今天为止,他还没有完成过一张画。”

我张大眼睛,注视着凌风,新奇地发现他个性中一些崭新的东西,他是多么坚强和果决!

“你给他打了一针强心针,他以后会好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