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英卡的诅咒(三)

李隆盛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湖底下潜伏一条硕大无朋的神龙,悄然探出龙须与龙眼,偷窥这对男女短暂的欢愉时光,直到欲望的洪水随着罗布淖尔的波纹退去,神龙潜回两千年前的岁月泥沼……

晨曦即将来临,李隆盛和英卡相拥着观察绿洲从黑夜苏醒。

“英卡,对不起。”

“别这么说,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是我的。”

如果罗布泊就是伊甸园,英卡确实是夏娃,但李隆盛不是亚当。

天亮了,村子一阵骚动,罗布人都往外走,好像出了什么大事?

欢乐如此短暂。

英卡穿好衣裙,梳好头发,跟李隆盛手牵着手。她并不忌讳两人的关系公开,还想向其他女孩宣誓对他的主权。

李隆盛看到十几峰骆驼进入村子,驼峰上的人们风尘仆仆,为首的竟是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接着是北大历史系教授王家维,最后是瑞典大探险家斯文·赫定。

人群中的英卡,凝视骑在骆驼上的“欧罗巴人”——这个五十多岁的男子,竟跟妈妈所描述的爸爸很像。当年,爸爸离开罗布泊,留下一张照片,妈妈始终珍藏在身上,后来留给了女儿。英卡不会忘记这张面孔,即便老去了二十年。

其实,李隆盛很想跳起来冲入考古探险队,但看看身边的英卡,又羞愧地低头。

倏忽间,小郡王锐利的蒙古眼睛,如苍鹰抓住猎物:“李隆盛!”

无处可逃,斯文·赫定也看到了他。李隆盛尴尬地走到骆驼跟前,装作兴奋的样子,跟小郡王与王教授相拥。

考古探险队在沙漠中迷路,走了七天七夜,终于来到罗布淖尔。

无需等待,也无需选择,李隆盛跨上骆驼,就当从未认识过英卡。

突然,英卡冲上来抓住他的裤腿:“你要走了?”

“对不起,这是我的工作。”李隆盛把头埋到驼峰里,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我本以为一辈子都走不出罗布泊,但我错了。”

唐朝大诗人元稹《莺莺传》中有一句“始乱之,终弃之。”古往今来,无数故事里都有这个梗。只不过,李隆盛与英卡刚开始就到了终点,未免也太匆匆了一点。

小郡王认出了英卡:“嘿!这不是海市蜃楼里的姑娘吗?”

斯文·赫定也看到了她。初升的太阳,在她的混血面孔上,撒下一层金色的光。似乎有些眼熟,好像一个人啊,二十年前……

他的心头一揪,不敢再看英卡的脸。考古队和骆驼补充完了水,他命令立即深入沙漠,寻找楼兰古城。

告别波光粼粼的罗布淖尔,斯文·赫定走在最前面,李隆盛紧跟在他身后,两个人都低着头,好像随时会在太阳下融化。

英卡划着独木舟,来到大湖尽头,远望骆驼队的背影——那里有两个男人,一个是她苦等了二十年的爸爸,还有一个是她刚托付终身的男子。

很可惜,他们是同一类人。

李隆盛不知道的是,英卡一直在找爸爸,并非要寻回失去的父爱,而是要亲手杀了他。

因为,妈妈恨他——这个来自欧罗巴的男人,违背了当初的誓言,欺骗并抛弃了妈妈,让她们母女活在颠沛流离之中。

她从小的梦想是弑父,为妈妈也为自己复仇。

独木舟停在芦苇浅滩上,英卡踮起脚尖,向着骆驼队消失的方向,高声唱了一首歌。这是妈妈教会她的歌,据说已在罗布泊流传了两千年,最后一位楼兰女王临死前的歌。

妈妈说,这首歌,轻易不能唱,因为一旦唱响,就会让骆驼迷失方向,进入另一个世界。

爸爸,见鬼去吧!

亲爱的,你也见鬼去吧!

英卡酣畅淋漓地唱出这首歌,像冬天的芦花在沙漠飞舞,高空南飞的大雁纷纷跌坠,罗布淖尔的鱼儿跳出水面,骏马撒开四蹄狂奔,坟墓里的鬼魂鸣啾啾……

她的眼角飞过一滴眼泪,但也只有一滴。

这是楼兰的诅咒,也是英卡的诅咒。

一里地外,骆驼背上的李隆盛,听到这首悠扬婉转的楼兰古歌。他听不懂歌词的意思,似乎属于吐火罗语的楼兰语,好像是英卡?

想不到这小女子的身板里,竟蕴藏如此强大的爆发力,自西向东的狂风,席卷了整个罗布泊。

楼兰古歌,荡气回肠,苍凉悲壮……

李隆盛的眼角忍不住湿了,不知出于愧疚,还是被某种气息感染。骆驼不再听使唤了,集体跪在沙漠中,仰天悲鸣,仿佛在为英卡的歌谣伴奏。

一曲终了,本地驼夫们面色惊恐,都说一旦这首歌想起,就会出大事儿,建议考古队立即折返罗布淖尔。

斯文·赫定勃然大怒,强迫大家继续前进,今晚务必在楼兰古城过夜。其实,他拒绝返回罗布人的村落,是不敢再看到英卡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