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世纬病倒了。

在记忆里,世纬从小到大,几乎是无灾无病长大的。这次离家出走,他想“体验人生”,可真是“体验”到了不少。第一次遇到从花轿上逃下来的姑娘,第一次和人打架,第一次到了江南,第一次被人误认成了儿子,还第一次病倒在一个陌生的家庭里。

怪不得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原来,“行万里路”还可以有几万种稀奇古怪的遭遇。

世纬一连几天,都病得昏昏沉沉。可是,他并没有完全人事不知。他躺进了一间古色古香的卧室,四壁挂满书画,靠窗一张大书桌,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他在瞎老太太左一句“元凯回来了!”右一句“还好,元凯的房间,我天天都收拾的!”这种念叨里,知道自己躺进了元凯的卧室。然后,自己的床边,就日日夜夜围满了人,一会儿是大夫来诊病,一会儿是丫环来送饭,一会儿是振廷来探视……至于那位瞎老太,几乎日日夜夜,守在床边,衣不解带。这还不说,由于看不见,又由于恐惧,她总是用手攥着世纬的衣袖,攥得那么紧,不肯稍稍松手。好几次,她被振廷下令拖走,她就一路哀嚎着哭出门去:

“月娘!月娘!”她惨烈地喊着。“帮我求求老爷吧!他现在讨厌我,都不肯听我的!但是,他会听你的!月娘……只要让元凯留下来,我什么都可以不计较,我连女主人的位子,都可以让给你……”

“太太啊!”这种凄厉的哭嚎一定换来月娘悲切的痛喊,“你要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吗?你是主人,我是奴才呀!月娘要有丝毫僭越之心,老天会罚我不得好死……”

“这说的是些什么话!”振廷恼怒地咆哮着。“你们嫌这个家里的悲剧还不够多吗?这样胡说八道,不知忌讳!来人呀!荷花、秋桂、银杏……你们给我把太太拉回房间去!月娘,你守着她,给她吃药……”

“我不要吃药,不要吃药……”静芝哭喊着,被一路拖出门去。

“我已经好了,元凯回来了,我就什么病都没有了!我没有疯,我现在脑筋清清楚楚……振廷,我给你跪下,给你跪下!求求你,让我们母子团聚吧……”

这样子的喧闹,每天总有两三回。世纬真不了解,自己怎么会卷入这个家庭的悲剧里?他真希望,自己快点好起来,可以脱离这个是非之地。这样,到了第四天,他的烧退了,人也清醒了。那天下午,一觉睡醒,触鼻而来的,是一股药香,还没睁开眼睛,就听到了小草的声音,在低低地说:“好不容易,就剩咱们两个陪着大哥了。这几天,房间里都挤满了人……我以为,那个瞎婆娘就够吓人了,没想到,傅老爷那么凶,更加吓人!”

“嘘!”青青一边扇着药炉,一边轻声警告。“不要在背后批评人家,当心给人听见!我看老太太马上就会过来的,月娘根本看不住她……”

“我们怎么办呢?青青?”小草可怜兮兮地问,“海爷爷又找不着,大哥又生病了……你说,海爷爷会不会去东山村找我呢?咱们要不要回东山村去呢……”

“不要!”青青着急地脱口而出。“小草,咱们都回不去了,你想,这一路,一会儿坐火车,一会儿乘船,一会儿搭黄鱼车,一会儿走路……山山水水经过了多少,大哥会看那张图,还走了这么久才到扬州……咱们两个,怎么找得着路回去?何况,我回去了准没命,我是怎样也不回去的,你呢……”

“我要跟你在一起!或者……”小草挺没把握地说,“海爷爷会回到傅家庄来……会不会?会不会?”

“我听月娘说,你海爷爷在傅家庄当管家,做了好几十年呢!他是和老爷吵架,才离开的!说不定气消了,他就回来了!我想,我们最好留在傅家庄等等看,就是不知道人家让不让咱们留……”

“只要大哥肯留,咱们就留下了,是不是?……”

听到这儿,世纬听不下去了,睁开眼睛,他一骨碌坐起身子,接口说:

“不行不行!我马上就要走……”

“大哥!”小草惊喜地喊着,扑了过来。“你醒了吗?你好了吗?头还疼吗?让我摸摸看还有没有烧……哇!烧退了吔!青青!青青!”她喜悦地大喊,“大哥不发烧了!他醒了吔!”

青青端着一碗药,笑吟吟地站到床前来。

“哇!”青青眉头一展,眼睛里闪烁着阳光。“套一句小草的话,你这一病,还病得挺吓人!来,快趁热,把这药喝了吧!”

世纬凝视着青青,和她结伴同行了一个多月,两人一路抬杠抬到扬州。此时,看到她满脸绽放的光彩,不禁心中怦然一跳。

如此青春,如此美丽,如此充满了朝气和热情的脸庞……真是,像前人的词句:“其奈风流端正外,还更有,系人心处!”想到这儿,世纬猛地一震,脸孔竟然发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