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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罗亚文又说,“就算一切反对的力量都没有,他也不能做你的丈夫了,他现在连自己都养不好,他不可能再负担你。他又不是真能吃苦的,他离不开烟和酒,仅仅是这两项的用度,就已超过他的薪水。”

“他不能戒吗?”江雁容软弱地问。

“戒?”罗亚文苦笑了笑,“我想是不可能。这几年来,他相当的自暴自弃。我不离开这儿,也就是因为他,我必须留在这儿照应他。好在,最近他比较好些了,他正在学习着面对现实。江小姐,如果你还爱他,最好不要再扰乱他了。现在,平静对他比一切都重要。或者,再过一个时期,他可以振作起来。目前,你不要打扰他吧!如果我是你,我就不见他!”

江雁容乞怜似的看着罗亚文。

“不见他?”她疑惑地问。

“是的,”罗亚文肯定地说,江雁容感到他有一种支配人的力量。“你想想看,见了他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呢?除了重新使他迷乱之外?”“罗先生,我可以留下来帮助他,”江雁容热烈地说,“我可以为他做一切的事,使他重新振作起来,我可以帮他改卷子,收拾房间,服侍他……”

“别人会怎么说呢?”罗亚文冷静地问,“你的丈夫会怎么办呢?你父母又会怎么办呢?就是本校也不容许你的存在的,学生会说话,教员会说话,校长也会说话,最后,只是敲掉了他的饭碗,把你们两个人都陷入绝境而已,你再想想看,是不是?”

“如果我办好了离婚……”

“还不是一样吗?你的父母不会轻易放手的,社会舆论不会停止攻击的,这个世界不会有容纳你们的地方。”他又叹了一口气,“江小姐,记得五年前我的话吗?你们只是一对有情人,而不是一对有缘人。如果你聪明一点,在他下课回来以前离开这儿吧!对你对他,都是最理智的。你爱他,别再毁他了!”

江雁容悚然而惊,罗亚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深深地打进她的心中,她觉得背脊发冷,手心里全是冷汗。是的,她毁康南已经毁得够深了,她不能再毁他!她茫然四顾,渴望自己能抓到一样东西,支持她,扶助她。她所依赖的大树已没有了,她这小小的藤蔓将何所攀附,何所依归?

“好,”她软弱而无力地说,“我离开这儿!”

罗亚文深深地注视她,恳切地说:

“别以为我赶你走,我是为了你们好,你懂吗?我一生贫苦,闯荡四方,我没有崇拜过什么人,但我崇拜康南,他曾经把我从困境里挽救出来。现在,我要尽我的力量照顾他,相信我,江小姐,我也爱他!”江雁容泪光模糊,她看看表,已经四点四十分了,那么,再有二十分钟,康南要下课了。她站了起来,提起旅行袋,一刹那间,感到前途茫茫,不知何去何从。罗亚文站在她面前说:

“现在,你预备到哪里?”

到哪里?天地之大,她却无处可去!

“我有地方去。”她犹豫地说。勉强咽下了在喉咙口蠕动着的一个硬块。

“五点十分有班公路局车子开到镇上火车站,六点半有火车开台北,七点十分有火车南下。”罗亚文说。

“谢谢你!”江雁容说,满怀凄苦地向门口走去,来的时候,她真想不到这样一面不见地又走了。康南,她的康南,只是她梦中的一个影子罢了。

“江小姐,”罗亚文扶着门,热诚地说,“你是我见过的女孩子里最勇敢的一个!我佩服你追求感情的意志力!”

江雁容苦笑了一下。

“可是,我得到了什么?”她凄然地问。

得到了什么?这不是罗亚文所能回答的了。站在门口,他们又对望了一会儿,罗亚文看看表,再有十分钟,康南就要回来了。江雁容叹了口气,抬起眼睛来,默默地望了罗亚文一眼,低低地说:

“照顾他!”

“我知道。”

“那么再见了!”她愁苦地一笑,不胜惨然,“谢谢你的一切,罗先生。”

“再见了!”罗亚文说,目送她的背影孤单单地消失在前面的走廊里,感到眼睛湿润了。“一个好女孩!”他想,“太好了!这个世界对不起她!”他关上门,背靠在门上。“可是,这世界也没错,是谁错了呢?”

提着旅行袋,江雁容向校门口的方向走去。那旅行袋似乎变得无比的沉重了。她一步拖一步地走着,脑子里仍然是混乱而昏沉的,她什么也不能想,只是机械化地向前迈着步子。忽然,她感到浑身一震,她的目光被一个走过来的人影吸住了。康南,假如他没有连名字都改变的话,那么他就是康南了!他捧着一沓作文本,慢吞吞地走着,满头花白的头发,杂乱地竖在头上,面容看不清,只看得一脸的胡子。他的背脊伛偻着,步履蹒跚,两只骨瘦如柴的手指,抓紧那沓本子。在江雁容前面不远处,他站住了。一刹那间,江雁容以为他已认出了她。但,不是,他根本没有往江雁容的方向看,他只是想吸一支烟。他费力地把本子都交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伸进袋子里去摸索,摸了半天,带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破纸片,才找出一支又皱又瘪的烟来。江雁容可以看出他那孩子般的高兴,又摸了半天,摸出了一盒洋火,他十分吃力地燃着火柴,抖颤着去燃那一支烟,好不容易,烟燃着了。但,他手里那一大沓本子却散了一地,为了抢救本子,他的烟也掉到了地下,他发出一阵稀奇古怪的诅咒。然后,弯着腰满地摸索,先把那支烟找到,又塞进了嘴里,再吃力地收集着散在地下的本子,等他再站起来,江雁容可以听到他剧烈的喘息声。重新抓紧了本子,他蹒跚地再走了一两步,突然爆发了一阵咳嗽,他站住,让那阵咳嗽过去。江雁容可以看清他那枯瘦的面貌了,她紧紧地咬住了嘴唇,使自己不至于失声哭出来,她立即明白了,罗亚文为什么要她不要见康南,康南已经不在了,她的康南已经死去了!她望着前面那伛偻的老人,这时候,他正用手背抹掉嘴角咳出来的吐沬,又把烟塞回嘴里,向前继续而行。经过江雁容的面前的时候,他不在意地看了她一眼,她的心狂跳着,竟十分害怕他会认出她来。但是,他没有认出来,低着头,他吃力地走开了。她明白,自己的变化也很多,五年,竟可以使一切改变得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