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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那庄严肃穆的教堂里,我望着方瑜正式成为一个修女。那身白色的袍子裹着她,使她看来那样缥渺如仙,仿佛已远隔尘寰。在神父的祈祷念经里,在小修生的唱颂里,仪式庄严地进行着。方瑜的脸上毫无表情,自始至终,她没有对旁观席上看过一眼。直到礼成,她和另外三个同时皈依的修女鱼贯地进入了教堂后面的房间。目送她白色的影子从教堂里消失,我感到眼眶湿润了。

我看到她的母亲坐在前面的位子上低泣,她的父亲沉默严肃地坐在一旁。方瑜,她彷徨过一段时间,在情感、理智,和许多问题中探索,而今,她终于选择了这一条路,她真找对了路吗?我茫然。可是,无论如何,她可以不再彷徨了,而我仍然在彷徨中。

我知道,我决不会走方瑜的路,我也不同意她的路,可是,假若她能获得心之所安,她就走对了!那我又为什么要为她而流泪?如果以宗教家的眼光来看,她还是“得救”了呢!

人散了,我走出了教堂,站在阴沉沉的街道旁边。心中迷惘惆怅,若有所失,望着街车一辆辆地滑过去,望着行人匆匆忙忙地奔走,我心中是越来越沉重,也越来越困惑了。人生为什么充满了这么多的矛盾、苦闷,和困扰?在许多解不开的纠结和牵缠之中,人到底该走往哪一个方向?

有一个人轻轻地拉住了我的衣袖,我回过头来,是方伯母。她用一对哀伤的眼睛望着我说:

“依萍,你是小瑜的好朋友,你能告诉我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吗?我是她的母亲,但是我却不能了解她!”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半天之后才说:

“或者,她在找寻宁静。”

“难道不做修女就不能得到宁静吗?”

“宁静在我们内心中。”方伯伯突然插进来说,口气严肃得像在给学生上课。他头发都已花白,手上牵着方瑜的小妹妹小琦。“不在乎任何形式,一袭道袍是不是可以使她超脱,还在于她自己!”

我听着,猛然间,觉得方伯伯这几句话十分值得回味,于是,我竟呆呆地沉思了起来。直到小琦拉拉我的手,和我说再见,我才醒悟过来。小琦天真地仰着脸,对我挥挥手说:

“陆姐姐,什么时候你再和那个何哥哥到我们家来玩?”

我愣住了,什么时候?大概永远不会了!依稀恍惚,我又回到那一天,我、方瑜、何书桓,带着小琦徜徉于圆通寺,听着钟鼓木鱼,憧憬着未来岁月。我还记得何书桓曾怎样教小琦拍巴巴掌:“巴巴掌,油焰饼,你卖胭脂我卖粉……”多滑稽的儿歌内容!“倒唱歌来顺唱歌,河里石头滚上坡……”谁知道,或者有一天、河里的石头真的会滚上坡,这世界上的事,有谁能肯定的说“会”或“不会”?

方伯母和小琦不知何时已走开了,我在街边仿佛已站了一个世纪。拉拢了外套的大襟,我向寒风瑟瑟的街头走去。天已经相当冷了,冰凉的风钻进了我的脖子里。我竖起外套的领子——“你从不记得戴围巾!”是谁说过的话?我摸摸脖子,似乎那条围巾的余温犹存。一阵风对我扑面卷来,我瑟缩了一下,脚底颠踬而步履蹒跚了。

一年一度的雨季又开始了。十二月,台北市的上空整日整夜地飞着细雨,街道上是湿漉漉的,行人们在雨伞及雨衣的掩护下,像一只只水族动物般蠕行着。

雨,下不完的雨,每个晚上,我在雨声里迷失。又是夜,我倚着钢琴坐着,琴上放着一盏小台灯,黄昏的光线照着简陋的屋子。屋角上,正堆着由“那边”搬来的箱笼,陈旧的皮箱上还贴着爸爸的名条“陆氏行李第×件”,这大概是迁到台湾来时路上贴的。我凝视着那箱子,有种奇异的感觉缓缓地由心中升起,我觉得从那口箱子上,散发出一种阴沉沉的气氛,仿佛爸爸正站在箱子旁边,或室内某一个看不见的角落里。我用手托着头,定定地望着那箱子,陷入恍惚的沉思之中。

“依萍!”

一声沉浊的呼唤使我吃了一惊,回过头去,我不禁大大地震动了!爸爸!正站在窗子前面,默默地望着我。一时间,我感到脑子里非常地糊涂,爸爸,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又会出现在窗前呢?我仰视着他,他那样高大’他的眼睛深深地凝注在我的脸上,似乎有许多许多要说而说不出来的话。

“爸爸,”我嗫嚯着,“你……你……怎么来的?”

爸爸没有回答我,他的眼睛仍然固执地,专注地望着我,仿佛要看透我的身子和心。

“爸爸,你有什么话说?”

爸爸的眼光变得十分惨切了,他盯着我,仍然不说话。但那哀伤的、沉痛的眼光使我心脏收缩。我试着从椅子里站起来,颤抖着嘴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