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3/4页)

那沉默是使人窒息的,是比言语更让人心跳,更让人呼吸急促,更让人头脑昏沉的。他慢慢地移近了她,站在她对面,隔着一个书桌,对她凝视。她迎视着他,他可以在她的瞳仁中看到自己。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卷弄着一张空白的稿纸,把它卷起来,又把它放开,放开了,又卷起来,是一只神经质的、忙碌的小手!终于,他的手盖了下来,压在那只忙碌的小手上。而她呢?发出了那样一声热烈的、惊喜的、压抑的轻喊,就迅速地低下头来,把自己的面颊紧贴在他的手背上,再转过头去,把自己的唇压在那手背上。

他的心猛跳着,跳得狂烈,跳得凶野。这可能么?那磨碎的细沙又聚拢了,重新有一个完整的生命和一份完整的感情,这可能么?他望着那黑发的头颅,这不是也是一颗磨碎了的细沙吗?两粒磨碎了的细沙如果相遇,岂不是可以重新组合,彼此包容,结为一体?不是么?不是么?不是么?他的呼吸急促了,他兴奋着,也惊喜着。翻转了自己的手,他托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托起来。天哪!她有怎样一对热烈而闪烁的眼睛呀!他觉得自己被融解了,被吞噬了。他喘息地低唤:

“心虹!”

她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嗯。”她轻哼着。

“这是真的吗?”他问。

“我不知道,”她说,眼光如梦。“请你告诉我。”

“这是真的!”他说,突然振奋了。“我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该知道了。”他喉咙喑哑。“过来!”他说,几乎是命令地。

她站起身来,绕过桌子,一直走到他身边。仰着头,垂手而立。她脸上焕发着光彩,眼睛清亮如曙色未临前的晨星。面如霞,眉如画。那小小的嘴唇嫣红而湿润,轻嘬着一个少女的梦和火似的热情。他的心脏在胸腔中擂鼓似的猛击着,他的头昏昏然,目涔涔然,眼前只看到那焕发的、燃着光彩的脸。他无法控制自己,哑着声音,他还想抗拒自己的意识:

“你可想离开这儿?”

“不,我不想。”她说。

他叹息,揽住她,他的唇压了下来,压在她那温软的、如花瓣似的唇上。她紧偎着他,她的手环抱着他的腰,她热烈地响应着他。她所献上的,不只是她的唇,还有她那颗受过创的、炙热的、破碎过而又聚拢来的心。他的唇如火,他的心如火,他的头脑里也像在烧着火。意识、思想,都远离了他,他只一心一意地吻着,辗转地、激烈地吻着。

这就是人类最美丽的一刻,不是占有,不是需索,而是彼此的奉献。在这一吻中,宇宙已不再是洪荒,世界也不再是荒漠。整个地球、宇宙,和天地,都从亘古的洪荒中进入了有生命的世纪。花会开,鸟会鸣,月会亮,星星会闪烁,草木向荣,大地回春,人——会呼吸,会说话,会哭,会笑,会——爱。

狄君璞抬起头来,用手捧着她的脸,他望着她。她星眸半掩,睫毛半垂。醉意盎然的脸庞上半含微笑半含愁。这牵动他的神经,搅动他的五脏。他拉着她在躺椅上坐下来,把她的手合在他的双手中。他轻唤:

“心虹。”

“嗯?”她扬起睫毛,眼珠像是两粒浸在葡萄酒中的黑葡萄,带着那样多的酒意望着他。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需要知道。”她摇摇头,眼珠却忽然潮湿了。“你为什么不在四年前出现呢?”她哀愁地问,“那么,我可以少受多少苦啊!而且,我献给你的,将是一个多么干净而纯洁的灵魂!”

四年前?四年前美茹还没有离开他,即使相遇,又当如何?人生,有的是奇妙的遇合与安排。他深吸了口气,凝视着她,恳切地说:

“你的灵魂永远干净而纯洁,心虹。在人生的路上,在感情上,我们都经过颠踬和打击,我们都曾摔过跤,都曾碰得头破血流。但是,现在我们相遇,让我们彼此慰藉,让我们重新开始。再去找寻那个我和你都深信的、存在着的那个美丽的世界。好么?心虹?”

心虹的眼里仍然漾着泪光,仍然那样痴痴地看着他。

“你会不会认为我不够完美?”她说,“我总觉得遗憾,你应该是我的第一个爱人!”

“你也不是我的第一个爱人,”他说,“你在乎吗?”

她摇摇头。

“只愿是最后一个!”她说。

“而且,是唯一的一个!”他接口,把她揽在胸前,让她那黑色的头紧倚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她闭上眼睛。

“天哪!”她叹息地低语。“我现在才知道,这一年多以来,我是多么的疲倦。像在浓雾里茫无目的地追寻!我奔跑!我寻觅!我经常落入那黑暗的深井里,又冷、又潮湿、又孤独、又无助。我挣扎又挣扎,奔跑又奔跑!这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旅程!现在,我终于找到了港口。呵,你可让我这条疲倦的船驶入港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