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连下了好几天雨。

山里的雨季是烦人的,到处都是湿溚溚的一片,山是湿的,树是湿的,草是湿的,岩石和青苔都是湿的。连带使人觉得心里都汪着水。狄君璞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那屋檐上滴下的雨珠,第一次觉得“久雨”并不诗意。

何况,小蕾又卧病了好几天,感冒引发了气喘,冬天对这孩子永远是难挨的时刻。书房里燃着一盆火,驱散了冬季的严寒,增加了不少的温暖。握着一杯热茶,狄君璞已在窗前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下意识里,他似乎在期盼着什么。已有好几小时,他无法安静地写作了。玻璃窗上,他嘴中呼出的热气凝聚了一大块白雾,他用手拂开了那团白雾,窗外,灰暗的树影中,有个红色的人影一闪,他心脏不自禁地猛跳了一下,有客人来了。

真的,是“客人来了”,农庄外面,有个清脆的声音正在嚷着:“喂喂,作家先生,你在吗?客人来了!”

不,这不是心虹,这是心霞。狄君璞的兴奋顿减,心情重新有些灰暗起来。但是,最起码,这活泼的少女可以给屋里带来一点生气。

这长长的、暗淡的、倦怠的下午,是太安静了。

他走到客厅,心霞已冲了进来,不住口地喊着:

“啊啊,冷死我了!真冷,这个鬼天气!哦,我闻到炭味了,你生了火吗?”

“在我书房里,你进来坐吧!”

“小蕾呢?”

“睡觉了,她不大舒服,姑妈在陪着她。”

“这天气就容易生病,大家都在闹病,我也鼻子不通了,都是那山谷……”她忽然咽住了,走到火炉边去,取下手套来烤着火。“姐姐要我帮她向你借几本小说,她说随便什么都好,要不太沉闷的。”

哦,她呢?为什么她自己不来?她已经三天没来过了。他问不出口,只是走到书架边去,找寻着书籍。心霞脱下了大衣,拉了一张椅子,在火炉边坐了下来,自顾自地又说:

“你这屋里真温暖,每回到这儿来,我都有一种回家似的感觉,这儿的环境事实上比霜园还美。我看到你在屋外的栅栏边种了些爬藤的植物,都爬得满高了。”

“那是紫藤,你姐姐的意见,她说到明年夏天,这些栅栏都会变成一堵堵的花墙。”

“姐姐!”她轻笑了,“她就有这些花样,她是很……很……”她寻找着词汇。“很诗意的!她和我的个性完全不一样!或者,她像她母亲!”

“她母亲?”狄君璞愕然地问,望着她。他刚抽出一本书来,拿着书本的手停在半空中。

“怎么,你不知道吗?”心霞也诧异地,“姐姐没有告诉你?我以为她什么都跟你谈的,她很崇拜你呢!”

“告诉我什么?”

“她和我不是一个母亲,我妈是她的继母,她的生母在她很小时就死了,爸爸又娶了我妈,生了我,所以我和姐姐差了五岁。”

“噢,这对我还是新闻呢,”狄君璞说,“怪不得你们并不很像。”

“姐姐像爸爸,我像我妈。”

“可是,你母亲倒看不出是个继母,她好像很疼你姐姐。”

“爸爸妈妈竭力想遮掩这个事实,他们希望姐姐认为我妈是她的生母,而且以为可以混过去。妈倒是真心疼姐姐,大概她觉得她死去了亲生母亲,是怪可怜的。但是,这种事情想隐瞒总是不大容易,何况家里又有两个知情的老佣人,高妈到现在,侍候姐姐远超过我。据说,姐姐的生母是个很柔弱的小美人,全家都宠她。她死于难产,那个孩子也死了。我常觉得,她对高妈的影响力,一直留到现在呢!”她顿了顿,又说,“你可不能告诉爸爸妈妈,我把这事告诉你了,他们会生大气的。”

“当然我不会说。”狄君璞在书架上取了三本书,一本莫里哀短篇小说集,一本《冰岛渔夫》,一本是《契诃夫短篇小说集》。把书交给心霞,他也在火炉边坐了下来。“你先把这三本带去给你姐姐吧,不知她看过没有,其实,”他轻描淡写地说,“她还是自己选比较可靠。”

“她不能来,她生病了。”

“哦?”狄君璞专注地,“怎么?”

“还不是感冒,她身体本来就不好,爸爸说她都是在山谷里吹风吹的!”

狄君璞默然了。低着头,他用火钳拨弄着炉火,心里也像那炉火一样焚烧起来。一种抑郁的、阴沉的、捉摸不定的火焰,像那闪动着的蓝色火苗。心霞拿着书,随便地翻弄着,她也有一大段时间的沉默,她并不告辞,那明亮的眼睛显得有些深沉。许久,她忽然抬起头来。

“知道姐姐的故事吗?”她猝然地问,“她和那个坠崖的年轻人。”

“是的,”狄君璞有些意外,“你父亲告诉了我整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