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第3/3页)

“也谢谢你,你的盛情招待和其他的一切!”

他走了。她茫然若失,神魂如醉。

子欣拉了她一把,诡谲地笑着说:

“走都走远了,你也该进来了吧!”

她一惊,于是,她明白,子欣已经知道一切了,他原有猫般的嗅觉和感应。所有的事情不会逃过他的眼睛的。她不想解释,一来不知如何解释,二来不屑于解释。回进了卧房,她对镜卸装,慢慢地取下耳环,镜子里反映出子欣的脸,他仍然带着那诡谲的笑,好像他有什么得意的事似的。忽然间,她发现子欣是那样猥琐庸俗,而又卑劣!她诧异自己在十年前怎会看上了他?是的,觉悟是来得太晚了,撞进了网罟的鱼说:

“早知道我不走这一条路!”

但是,它已经走进去了。

子欣站在她的身后,正从镜子里凝视她的眼睛。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出于本能地退缩了一下,他狞笑了,握紧着她的肩膀说:

“你别躲我,你躲不掉!”

这是真的,她知道。她永远只是一个脆弱得像个玻璃人似的小女孩,稍稍加重一点力量,她就会立即破碎。她从没有力量去反抗挣扎。两滴屈辱而又怅惘的泪水升进了她的眼眶,子欣嘿然冷笑了。

“你心里能容纳多少秘密?”子欣说,“你见他第一眼的时候,你就向全世界宣布你的感情了,那晚和今晚,你表现得都像傻子!可是,你却美丽得出奇!原来,你眼睛里的光是从不为我而放的!”他扭转她的头,冷酷地吻她,一面欣赏从她眼中滚出的泪水。

她阖上眼睛,木然若无所知。却一任泪泉迸放,畅流的泪洗不去屈辱,也带不来安慰。

一个鸡尾酒会上,她再度碰到了他。

人那么多,那么喧嚣杂乱。可是,当她和他的眼光一接触,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这世界上只剩下了她和他。

她端着一杯酒,悄悄地避到阳台上,阳台上飘着几点细雨。斜风细雨,雾色苍茫,她凝视着台北市的点点灯光,神思恍惚。一个脚步声来到了她的身后,凭那全身忽然而起的紧张,她知道是谁来了。她没有回头,那人靠在栏杆上,也握着一个酒杯。

“碰一下杯,好吗?”他问。

她回过头来,两人有一段长时间的痴痴凝视。然后她举起杯子,两人轻轻地碰了一下杯子。他说:

“祝福你!”

“也祝福你!”她说。

干了杯里的酒,他们并立在栏杆边上,望着雨夜里的城市。他说:

“快走了。”

“到哪里?”她问,淡淡地,好像毫不关心。

“美国。”

“去看你的太太?”

“还有孩子。”

她沉默了。又过了好一会儿,他说:

“我再去帮你倒一杯酒。”

他拿了酒过来,他们饮干了酒,这斟得满满的一杯,还不只是酒,还有许多其他东西:包括哀愁、怅惘、迷茫和无奈。然后,他说:

“我要先走一步了。”

他真的转身走了。她继续凝视着黑夜,她知道他不会再走回来了,永远!他们只见过三次面,三个刹那加起来,变成一个永恒。人生,有的是算不通的算术。

她想起前人的词:

满斟绿醑留君住,

莫匆匆归去!

三分春色二分愁,

更一分风雨。

花开花谢,

都来几许,

且高歌休诉。

不知来岁牡丹时,

再相逢何处?

“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她明白,她永不会和他再相逢了!永远不会!她只能再把他的影子,藏在心灵隐密的角落,然后像只牛似的,一再反刍着存积的哀愁,咀嚼那咀嚼不尽的余味。

泪慢慢地滑下了面颊,和雨搅在一起。她苦笑了,终日,她写一些空中楼阁的小说,而她自己,却用生命在谱一首无题诗。

夜深风寒,点点灯光在冷雨里闪烁,好像在嘲弄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