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5页)

“我——”她望着咖啡杯,低声地,却清晰地说,“我杀了一个人!”

“嗬!”俞慕槐叫了一声,狠狠地瞪着她。“你杀了一个人?”

“是的。”她说,一本正经地。

“你没有记错,是只杀了一个人么?”俞慕槐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或者,你杀了两三个呢!”

她抬起眼睛来’默默地瞅着他。

“我知道,”她轻声叹息,自言自语地说,“你根本不相信我。”

“帮帮忙,编一个比较容易被接受的故事好不好?”他凝视着她。

“你不相信我,”她喃喃地说着,脸上一片被伤害后的沮丧。“没关系,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我要走了!”她试着站起身来。

“慢着!”他按住她放在桌面的手,盯着她,“你杀了谁?”

“我的丈夫。”

“你的丈夫?!”他低叹,“真是越来越离奇了!”

“我实在受不了了,所以我杀了他,”她静静地说,温柔、沉静,而不苟言笑地。“他不该这样对待我,为了他,我什么都放弃了,父母、家庭、前途……统统放弃了!大家都说他是小流氓,只有我认为他是天才,父母为了他和我断绝关系,我不管,朋友们不理我,我也不管,我跟定了他,嫁定了他。虽然他没有钱,我不在乎,我为他做牛做马做奴隶都可以,事实上,我也真的为他做牛做马做奴隶。虽然,结婚以前,我是娇小姐,大家都说我会成为一个作家或音乐家的。”她停了下来,眼底一片凄苦,摇摇头,她低语,“不说了,你不了解的。”

“说下去!”他命令地,紧紧地盯着她,逐渐发现事情有真实性的可能了,“说下去!你为什么杀他?怎样杀的?”

“他吹小喇叭,他在乐队里吹小喇叭,他真的吹得很好,非常好,他是个天才!”她叹息,脸上充满了崇拜与惋惜。“如果他好好干,也许有一天他会比阿姆斯特朗还有名。但他太爱酒,太多的借口说他不能工作。不过,这都没关系,他不工作,我可以工作养活他,他喝醉了,顶多打打我出气,这都没关系,他打我骂我都没关系,我一点也不怪他,一点也不……”她望着灯,眼光定定的,声音单调、刻板,而空洞,像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我可以忍受他打我骂我,只要他爱我,我什么都可以忍受。我可以工作得像一只牛,赚钱给他买酒喝,我不会抱怨,我从不抱怨……但他不该欺骗我,不该说他不再爱我了。你知道,他和一个舞女同居了,他瞒着我和一个舞女同居了。今晚,我曾求他,跪在地上求他,只要他肯放弃那个舞女,我不会怪他的,我完全不会怪他的,只要他肯放弃那个舞女。但他说他不再爱我了,他叫我滚开,说我使他厌烦,说我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早就让他厌倦了……他说他爱那个舞女,不爱我,根本不爱我,根本不爱……”她摇摇头,声音更空洞了,“我跪在那儿哭,他不理我,他去喝他的酒,一面喝,一面骂,我就跪在那儿哭,一直哭,一直哭……然后,我不哭了,我坐在地上发呆,好久好久之后,他睡着了,他喝了酒,常常就像那样睡得像个死人似的。我站在床边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我到厨房里去,拿了一个酱油瓶子,我走出来,对准他的头打下去,我看到血花溅开来,他叫了一声,我不允许他有爬起来的机会,就再打下去,一直打,一直打……打得他不再动了,然后,我跑到浴室去洗了手脸,换了衣服,我就出来了,我直接走到天星码头等渡轮,我要跳海。”

她停止了叙述,眼睛仍然注视着那盏小灯,手指也仍然在那玻璃上拨弄着。俞慕槐不再发笑了,他笑不出来了。深深地望着面前那张年轻而细致的脸庞,好半天,他才低沉地问:

“你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

她振作了一下,抬起头来,直视着他。她的目光坦白而天真。

“我必须杀他,”她说,庄重而严肃地。“他不该说他不再爱我了。”

俞慕槐咬住了嘴唇,一种职业的本能告诉了他,这事是真的了!他的心沉了下去,一阵寒意从他背脊上往上爬,再迅速地扩展到他的四肢去,虽然置身在暖气充分的室内,他却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他发现,他这个麻烦真是惹得太大太大了!望着面前的少女,现在,这张年轻的脸庞那么平静,平静得近乎麻木。他访问过不少的凶杀案,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凶手,这却是第一次,他被一张凶手的面孔所撼动,因为,他忽然读出了在这张平静的面孔下,掩藏着一颗受创多么严重的心灵!

“喂,告诉我,”他艰涩地开了口,“你是从家里直接走出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