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珍妮

黑暗。死亡。燃烧。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起火燃烧,松弛散落,然后伴着一声刺耳的噼啪声戛然而止,她的四肢变得沉重。珍妮不再是珍妮,而是沦为一堆色调深浅不一的白骨,堆在床上。

许多时刻她曾明亮发光,熠熠生辉,这是她的另一面,黑暗的那一面。在这个部分,她独自跪坐在黑暗中,任凭自己无可阻止地持续下沉,没入泥土,任凭黑暗填塞她的眼睛、耳朵和喉咙。她以前从来不曾探过这么深的地方,从来不曾感到如此绝望、寂静和沉重,石建教堂无休止地透过淤泥沉下去,直至它的压力足以把一个女孩化为齑粉。

她也许会活下去。她也许会死。两种结果都无所谓。她再也不会踩着脚后跟蹲在潮湿的沙子里,在小火堆上烘烤冰凉的白手指。一条湿淋淋的狗,身上沾满沙子,披挂着红黄白花的花环,她再也不会看着它开怀大笑。她再也不会在小孩子的环绕中睡觉,她们动来动去,喃喃低语,夜里在她身边挨挨挤挤。她再也听不到小女孩无休止地争论,敲开蛤蜊壳的最好办法是什么,怎么描述海水的颜色。她再也不会在荆棘丛生的灌木丛中睡觉,亲爱的玛丽的身体与她紧紧偎依。可她全不在乎。一切她都不再关心,一切。她身上关心的那个部分已经死亡,她累极了,不想努力让它复活。

此后几天,珍妮似乎在缓慢地死去,她欣然迎接死亡。她弓着身体,把黑色的尿液撒到床单上。她语速很慢,语无伦次,眼睛失去生机。她挨饿的身体变得迟缓,心跳时快时慢,忽断忽续,手指变得冰冷,青紫,刺痛。她呼出烂水果的刺鼻气味。她眼睛下陷,蒙着紫色和灰色的阴影。

玛丽安静而温柔地陪着她,算得上彬彬有礼。她小心地把颤抖的手指放在珍妮的肌肤上,迅速而轻柔地亲吻珍妮的额头,像鸟儿扇动翅膀。珍妮看得出来,玛丽想要发火,想要动怒、哭泣和嘶吼,又怕自己的怒气会形成一股气流,把珍妮裹挟,从生命进入死亡。所以玛丽默默地为她清理,给她换床单,还给她讲她们很久以前的童年往事,逗她发笑。珍妮的灰眼睛闭上又睁开,睁开又闭上,没有意识,也没有规律。她把脸背过去不看营养滋补品。她听到玛丽对妈妈嘀咕,玛丽用手指蘸着蜂蜜放进她的嘴巴时,她已沉入半睡半醒的状态。她扭动一下,没有醒来,玛丽把手指拿走,她在睡眠中把蜂蜜吞了下去。此后几个小时,珍妮吃光了所罗门家储存的全部蜂蜜,蜂蜜蘸在手指上,她像沉睡中贪婪的婴儿吮吸着玛丽的手指。她醒来时目光无神,面如死灰,痛苦难当。

“我杀了凯特琳,”她对玛丽耳语道,“还有阿曼达,还有罗茜。”

“你没有杀人。”玛丽坚持说。

“嗯,我没有救她们。”她定定地瞪着墙壁,她的目光越过木板,看到了远处日渐聚积的黑暗。玛丽钻到干净的被子里,躺在她旁边,温暖的身体偎依着珍妮形销骨立的冰冷身体。

“你在教堂里说的话,”她在珍妮耳边低语,“是真的吗,珍妮?”

“我不知道,”珍妮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想是真的。”

玛丽把头放在珍妮胸前,听到她心跳加快,又慢了下来。

“你……你还好吧?”

珍妮咳嗽着,虚弱地一笑:“不好。”

“我该做些什么?”

“在这里陪着我。”

近来,一切都沐浴在美丽的薄雾中,好像笼罩在灰色水面上的大片晨雾曲曲弯弯上了岸。滚滚烟雾让珍妮的视觉变得模糊。珍妮不时看见一只黑色翅膀在她的视线边缘忽闪。她确知家里没有鸟,却忍不住一再察看,转身眯起眼睛搜寻房间的各个角落,以防一群乌鸫从天花板上的新窟窿里蜂拥而至。她什么也没看见。

玛丽爬到珍妮身上,让她不再打颤。珍妮用冰凉的胳膊挽着她,喃喃地说:“我本想改变一切。”她的声音刺耳空洞。

“你做了。”

“我没有。我没做到。我被困住了。”

“那座岛。”

“不。”

在阴沉的夜色中,玛丽脸上似乎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如果有神存在,珍妮恍惚地想,我敢说神看起来一定很像玛丽。

玛丽睡着了,耳朵还贴着珍妮的锁骨,等她说些别的。早上她醒过来,珍妮四肢冰凉,一动不动。玛丽偎依着她。太阳升起来,她看见珍妮的脸部轮廓时而发青,时而发白,变化不定。玛丽没有动,直到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妈妈大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