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瓦妮莎

夏天的第五天,蚊子像雨一样骤然来临,只不过不是从天空降落,而是从地上升起。它们像层层叠叠的黄纱嗡嗡作响,横扫大地,噬咬着一切血管里流淌着血液的活物。未雨绸缪的农夫已经给山羊和绵羊的羊圈罩了网罩;懒惰的农夫边跑边骂,一手拍打自己,一手张挂网罩。狗哼哼唧唧地哀叫着跑进屋,把一簇簇蚊虫从眼睛和鼻子上抖落。猫消失到密闭的神秘猫窝和管洞里,有些猫对人的忍耐力较强,就懒洋洋地躺在室内,以一副听天由命和理所当然的神态接受几块黄油和几块鸡肉。孩子们纵身跳入泥塘,打滚,尖叫,把泥涂在脸蛋和头发上。他们最终披上了泥土的盔甲,还在不停地重新把泥抹在胳膊、膝盖和屁股的缝隙处。

他们一边笑话自己,一边像蠕虫一样在泥水中摸爬打滚,露出洁白的牙齿与乌黑的脸蛋相映成趣。蚊子向他们俯冲过去,徒劳地刺探,附着在脏兮兮的皮肤上,像色彩斑斓的细小羽毛。瓦妮莎常常纳闷蚊子靠什么为生,既然人、狗和牲畜要么在室内,要么受到保护,人们飞跑出去把泔水倒入厕所时除外。也许吃兔子和老鼠。她问过亚伯拉罕先生,他也没有头绪。爸爸会知道的。但现在是夏天,这几个月她不用想他。

夏天之前,爸爸总是一种安守本分的快乐神气。“当年我像疯子一样奔跑,你不妨也那样。”他说。那时他们都是孩子,他打趣妈妈把几个女孩的鼻子打出了血,妈妈摇了摇头。他换了说教的口吻,嗓门高了点,声音更加刺耳。“夏天是我们这个社会的奠基石,”他俨然说道,“夏天让家庭正常运转。要是你没有尝过自由的滋味,会在一年当中崩溃。”

“詹姆斯。”妈妈皱着眉头说,眼睛看着地板。

“不要吃腐烂的食物,”在雨季来临前,爸爸提醒瓦妮莎,“不要只喝雨水。不要打架太多,你会受伤的。不要把泥水弄到肚子内。生病了就回家来。”

瓦妮莎听话地点了点头。没有人生了病回家去。去年,艾丽西亚·所罗门开始咳嗽,转为发烧,后来开始吐出带血的痰。好几天她躺着瑟瑟发抖,翻来覆去,大声叫唤,出了很多汗,身上的泥块流成了小溪。她哥哥只好给她扇蚊子,不停地再把泥巴涂在她身上。艾丽西亚的一只眼睛变得通红。她看起来很吓人,小孩子们看到她的目光就尖叫着跑开了。可是她没有回家,也没人劝她回家。后来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头很疼,红眼睛褪成淡粉色,又褪成白色。

狗、人和牲口都挤在栅栏后面,外面的世界显得更加辽阔。房屋缩成了小盒子,田野大大地伸着懒腰,打着呵欠,树木向天空伸展。不知怎的,连地平线也显得更加漫长,海面和海滨更加博大。只有孩子们可以自由走动,他们也在长大,高高地耸立在各自的地盘上。

在岛上,希尔达·摩西的蛋糕做得最好,她每天早上把一块蛋糕放在门外,蛋糕上涂着黄油蜂蜜和苹果酒糖霜。她说蛋糕是专门给孩子们做的,但瓦妮莎相信,她这么做,是因为她喜欢看他们打架。许多孩子盘腿坐在看得见她家门口的地方睡觉,为了一大早就能警醒。等她的裙子沙沙地回到室内,他们等一下就跑过去争抢。二十多个孩子瞄准一块蛋糕,很快就演变成一场争斗。有几个早上,瓦妮莎参与了打架,不仅因为她爱吃甜食,还因为她喜欢肉搏,喜欢狠揍别人滑溜溜的脸蛋,扑到别人身上胡乱抓几块糖霜。她吃到嘴里的土比蛋糕多,但是蛋糕屑甜蜜满盈,有时候还尝到嘴唇破裂的咸咸血味。瓦妮莎知道自己该像珍妮一样开始绝食,可是一想到吃不上泥、血和蜂蜜的混合物,她就受不了。

孩子们散了,瓦妮莎跑到岛上最高的那棵树,一棵美国梧桐,爬了上去。她喜欢它的三裂叶和外观好似出了皮疹的斑驳树皮。她希望有一天它能长得足够高,让她看见荒野。爸爸说,它的树根一定有几英里深,否则它会在暴风雨中倒下。照现在这样,刮风时它轻轻摇摆,像鹰驭风飞翔,发出像远方河流的沙沙声。

瓦妮莎喜欢爬树。她喜欢装猴子,她从没见过真正的猴子,不过爸爸有一本书里画着猴子。她想象它们动作像她,把胳膊和双腿四仰八叉地张开,在树枝上攀爬。猴子是除马以外她最喜欢的动物,它长着令人发笑的长脸,优雅的脖子像拱起的彩虹。

爸爸让她发誓绝不把从书中读到的内容告诉别人,但瓦妮莎觉得只跟他一个人谈论犯禁的知识很是无趣。有时她试着在土上画一头鹿,告诉别的孩子,它跑得多快,怎样扬起尾巴,可是她回到家,看见真实的图片,就意识到他们即使见到一头鹿也不会认识。他们会这样想象,鹿长着摇摇晃晃的腿,两只眼睛生在脑袋的同一侧,臃肿得无法承受自己的重量,立刻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