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画家(第3/9页)

容易受伤的天洲肯定被妻子的庸俗狠狠伤害过,这是很容易想象的。白天公司里的人际关系,父亲是著名的日本画家等等带来的压力和疲惫,周围的过度期待与不理解,自私任性的夸张失望……这些给他带来的伤害,恐怕绝不是能够轻易应付的。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何时学会了那种防御手段,至少在他拥有那种特殊的能力之前,他的艺术家气质应该遭遇过无数的攻击。他将周围一切事物进行视觉抽象化的处理能力,也许是在每次受到攻击时不知不觉、自然形成的。

自己对于艺术家这一类人作了过高的评价,同时这一定也是她对自身的伤感产生的共鸣,七濑心中暗自反省。但是除此之外,她又想不出别的解释。她也常常想要阻断他人的意识,屏蔽掉蜂拥闯入自己心中的敌意。所以天洲的能力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

登志又开始说话。她具有一种施虐般的性格——天洲越是沉默,她越想要伤害他。甚至连七濑的存在都顾虑不得了。

“我雇了下人,所以你要多卖点画才行。”(你要是想说这事情是你自找的我才不管,你就说说看。)(要是敢抱怨一句,看我不骂死你。)

登志有个毛病,喜欢凭空想象对方如何反驳自己的独断主张。结果,往往对方明明什么话都没说,她就在自己任性的想象中兴奋起来并开始发火。而且对于她来说,天洲的沉默比反驳更让她恼火。被封锁的攻击欲在她内心肆虐,眼看已到了爆发的边缘。被人无视对登志而言乃是最大的侮辱。虽然那种感觉无法用语言清晰地描述,不过硬要说的话,那大概是自己的虚荣心受到指责和蔑视一般的感觉。

在她的判断中,七濑这个第三者已经消失了。她拿筷子的手在激烈颤抖,同时带着憎恨尖叫起来:“你死人啊,不能说句话啊?!”她的眼角瞪得都要裂开了。

天洲的心中,图形在闪烁。

(危险。)(必须回应点什么。)天洲慢慢抬起头,茫然地望着眼前的“近似长方形”点点头。“嗯,嗯。”

“嗯什么,你嗯什么?”登志的嘴都歪了。(这么无视我,拿我当傻子,谁能忍得了!)

她把煮红薯狠狠丢进自己扭曲的嘴里。七濑再次深感钦佩——都气成这样了,竟然还能吃得下东西。

看到登志的攻击略微减弱了一些,天洲又恢复了机械的吃饭动作。他当然很清楚沉默会激发登志的怒气,但是勉强反驳妻子只会有更加不堪入耳的话骂回来,这样反复的结果只会是自己被弄得遍体鳞伤。与其如此,不如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说。语言的争执,只会将双方拖入深渊,在深不见底的憎恨的熔炉中备受苛责,这一点天洲在至今为止的无数次经验中深有体会。

七濑想,所谓透明的意识,就是这样的状态吧;所谓达观之人,也许就是这样的人吧。至少她在遇到天洲之后,第一次见到了最为接近这一状态的人——至今为止,七濑看够了被世人誉为圣人君子的人,内心是如何的丑恶。

对天洲的好意和尊敬急速膨胀,随即,七濑很想知道自己在天洲的意识中被形象化成什么了。在吃饭时的漫长观察之后,七濑终于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存在于天洲意识领域的地平线附近的极小白点而已。七濑略微有些失望,同时又有些放心。因为从其他几何图形的色彩推断,白色应该代表天洲的好感。

夫妻俩的晚饭时间结束,七濑将餐具送去厨房的时候,独生子克己来到了餐厅。他的个子比父亲还要矮一些,而且很瘦。克己嘴角挂着仿佛鄙视一切事物的笑容,那笑容里还浮现出污浊的卑劣。仅仅瞥了一眼他的意识,七濑就发现他原封不动地继承了母亲攻击性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对于七濑而言,克己恐怕是比登志更加危险的存在。他发现七濑后,就开始用色迷迷的视线打量她的身体。他的意识中散发出男性的生理,或者说是性欲分泌物的“臭气”。克己有着七濑特别讨厌的那种意识构造。

“谁啊?”克己用下巴指了指七濑,“嘿嘿”笑着走向矮桌,“雇的下人?”

“是啊。”登志还没有从对天洲的怒火中脱离出来,心不在焉地回答。

“美女啊。做下人太浪费了。”克己似乎一直在捕捉七濑的视线。他的眼神似乎很有自信。因为他有攻击性的性格,眼神又很锐利,恐怕有些女性会觉得他很有魅力吧,七濑想。然而她并不想看克己的那种眼神,因此一边收拾餐具一边低头挤出微笑,不过就连挤出微笑都需要极大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