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笳

我与长铗平辈论交,都是双子座,又几乎同时出道。掐指一算,读他的作品已有快十年了——大概也可以算是“读着长铗作品长大的”吧。当年我有种理论,即科幻小说一定要“宅”一点才好看,这宅里面又可以粗略划分为“技术宅”、“文艺宅”和“白冷烂宅”。按这种分法来看,长铗的作品大多属于那种理工男写出来的“技术宅”小说,各种科学梗层出不穷,恨不得一边读一边翻维基百科,才能读到尽兴畅快。与此同时,他又是那种天生会讲故事的人,写出来的东西像侦探小说,丝丝入扣层层剥茧,引着你一步一步跟着往下走,适合雨夜拿来下酒,很好看。

与长铗第一次见面,是2007年夏天在成都。科幻大会结束后,一群人组团杀去峨眉山,白天游山玩水,夜里喝酒烤肉。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长铗出手打赏了两位抬滑竿的挑夫一笔巨款做酬谢。这让我感觉他身上有股风华正茂的少年侠气,光明磊落,让人顿生亲近之意。从金顶下山时,缆车前队伍排得甚长,我提议不如步行走到雷洞坪,最终只有长铗响应。我们沿着狭窄的石阶健步如飞,两袖生风,边走边聊着未来几年的写作计划。山顶云雾缭绕,草木萋萋,偶尔有几声鸟啼虫鸣打破寂静。那一路真是畅快极了,恰同学少年,不过如此。“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2009年5月,我去武汉游玩,又与长铗相约,凑了两男两女,四人结伴去往湘西凤凰。这一次长铗带领我们跋山涉水,跑到山中一座人迹罕至的苗寨,住在老乡家里,吃腊肉喝白酒,讲赶尸谈下蛊,以及各种怪力乱神的传奇。当晚大家喝得满面通红,围坐火塘边,高声争论起科学与人文孰优孰劣的问题——最终自然是谁也没说服谁。屋外大雨哗哗地下,猎猎涌动的火光在墙上投下奇形怪状的影子。这让我想起两百年前一个阴雨连绵的夏夜,四个文艺青年在日内瓦郊外一间别墅里发生的故事,只可惜我们未能像他们那样,写出开一代之先河的传世名作。

几年之后重读长铗的作品,愈发深刻地体会到字里行间那股侠气。这股侠气与其说联系着中国传统文化,不如说与科幻本身一样,是新与旧风云际会处的产物。他总将故事背景设置于那些充满戏剧张力的历史时刻,那些新异之物不断涌现,各种可能性喷薄而出的微妙瞬间。在这样的时刻,个人选择被赋予了巨大的历史动量,仿佛巴西丛林中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将有可能在北美平原上掀起一场风暴。于是道成肉身,凡人可以一步登天——东方称之为“时势造英雄”,西方称之为“Chosen One”。某种意义上,科幻小说作为一种通俗文类可以长盛不衰的魅力也正来自于此:在魔法被祛魅的时代里,我们需要凡人凭借技术而创造的传奇,需要新的现代性神话。

这种“科学传奇”(Scientific Romance),让我重新去思考科幻中“科”与“幻”的关系,去思考什么是中国科幻的“中国性”,乃至于我们这一代中国科幻作家的写作。在我看来,科幻小说是一种诞生于“边疆”(frontier)之上,并伴随边疆不断游移迁徙从而生生不息的文学。这边疆绵延于已知与未知、魔法与科学、梦与现实、自我与他者、当下与未来、东方与西方之间。因为好奇心而跨越这边疆,并在颠覆旧识和成见的过程中完成自我认知与成长,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内在动力。对于西方中心的“人/人类”来说,这是一个发现世界、创造世界同时自我创造的过程。而于中国人而言,科幻作为一种文化舶来品,本身亦构成了一个外部大世界侵入中国这个封闭小世界内部的某种“边疆”。在边疆地带,不断发生着关于新与变的震惊体验。在此意义上,中国科幻正是要把这一系列时代巨变中的震惊体现出来,去塑造“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堪做弄潮儿的中国式英雄。

这些思考,让我更加清楚地把握到长铗写作中某些主旨性的东西:在他古今中西兼容并包的宏大世界里,反复萦绕着一个堂吉诃德般郁郁寡欢的“中国王子”形象,他野心勃勃,求知若渴,一心想要掌握传说中的屠龙之技。屠龙是为了书写传奇,然而一旦屠龙之技炼成,龙被赶尽杀绝,传奇也就不复存在。正如同侠者练就天下第一的剑术之时,也正是其挂剑归隐之日。正是这种现代性断裂自身蕴藏的悖谬,造就了中国王子的野心与忧郁。但忧郁归忧郁,他还是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独自一人往命中注定的道路上去。正如同《梅花杰克》中那位孤注一掷的赌徒,妄图凭一己之力创造另一重历史,一个另类中国故事。在这个故事中,中国并非被迫卷入现代世界格局,而是执黑先行,占得半步之遥的先机。但他最终还是失败了,因为历史一旦被胜利者写成,就只剩下一种讲述历史的方法。正是在此意义上,“想象另一个中国”,成为晚清以来几代文人挥之不去的“中国梦”,也是百年中国科幻最核心的创伤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