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Iridescent Wave虹色浪潮(第3/41页)

她没有回头,却看见了背后的景象。闪烁着虹彩的波浪如同某种变异的嗜氧微生物,在海面上疯狂繁殖、蔓延,仿佛摩西出红海般放射出无数道繁复的光路,大海像一块黯淡的硅基板材被蚀刻成她所无法理解的模样,毫无意义的纹理和不知来自远古或是未来的符码,而所有线条、停顿和凹凸,无论是什么,最终的目的地竟是她的肉身。

小米狂呼着陈开宗的名字,电子啸叫在空气中以过快的速度衰减,无法动摇那个男人凝固的姿态,他的面孔如巨大的复活节岛石像高高耸立在天空中,随着小米情绪的波动,时而高清,时而分崩离析,她绝望地伸出双手,却发现自己的皮肤上折射出异样的虹光。

波浪在她身后升起,凝固成复杂的榫接拱门,带着分形图案的纹饰,组合成一件电子巴洛克风格的艺术品,而所有组件的凹陷及滑动轨迹分明在暗示小米,她那饱受折磨的脆弱肉体,便是完成这件绝世珍品不可或缺的关键元素。

她看到了一张脸,从那波浪光滑的金属镀膜表面,微微颤动的,流淌着彩虹般细腻色彩的脸,她自己的脸,但又有点不同,那表情并不属于她自己,不属于任何她所认识的人类,带着一种超乎想象的宁静,如同镜子照见了镜子本身,无法读取其中任何微妙的情绪含义,仿佛那张脸所代表的,只是存在本身。

小米恐惧到面部痉挛,那张脸闪烁微笑,逐渐幻化成某位西洋女郎的面孔。尽管似曾相识,但她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某款黑市数码蘑菇。

背后遥远的陈开宗最后一次闪现在小米视野中,随即消失。她张开双臂,像是接受了命运般,任由那生长成九头蛇状的浪潮将自己拥入,吞没,她听见自己骨头里发出的高频啸叫,所有的神经末梢共鸣、破碎、绽放出曼陀罗般无穷无尽的自旋图案,视网膜频闪,亿万种颜色熔断自我意识的最后防线,小米闻见一股熟悉的气味,母亲身上的乳香,她努力想记住它,就像她每次徒劳地想摆脱这个梦境一样。

这次她终于成功了。

第一滴雨穿透无尽的黑暗,打湿小米的脸庞。

接着,包裹她身体的蓝色塑料布上,响起了踢踏舞般密集的鼓点,冰冷的雨水流进她嘴里、鼻子里、眼睛里,她的呼吸道本能地防御性抽搐,咳出一口血块,同时深深吸入久违的空气,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如同鼓风机般快速运作。混沌占据着她的意识,四肢瘫软,她还没来得及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半米深的土坑中,而周围,是一片乱葬岗,墓碑如凌乱的断齿森然树立,在灯塔的扫射下闪烁磷光。

“刀哥,她,她还活着。”一把困惑的声音抖动着。

刀仔在坑边蹲下,裆部牵扯的阵痛引发低声呻吟,他端详起那张裸露的面孔,片刻,咧嘴一笑。

“看来老天要这贱屄慢慢死。”他手一挥,一铲黑土飞入坑中,落在那具蓝色湿滑的躯体上,更多的土落下,逐寸吞没那些欢快的塑料脆响。

泥巴溅落到苍白脸上,像雪地里栖息的乌鸦,小米的眼睑快速颤动了两下,似乎在无声抵抗,黑色腥臭的污泥覆过她漂亮的额头,顺着脸颊的曲度包围精巧鼻梁,缓缓汇入唇齿之间,她似乎咳嗽了两下,但也只是轻轻两下,在这无边滂沱的黑雨中,如同折断一根苇草般微不足道。

土地上的凹陷渐渐隆起,平复了痕迹,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死了吗?

小米清晰地知道这不是梦境,她的意识溢出了残缺的肉体,从泥土与水的微小缝隙中渗透,上升,上升,像挣脱了吹管的肥皂泡,轻盈而不留痕迹地离开地表,停留在半空中,她曾经熟悉的高度,只是再也看不见自己的躯干和双脚。她俯视那方埋葬着自己的土地,并不是用眼睛,也没有一丝痛苦和沉重,她不明白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就像她无法理解梦境一般。昨天的小米还在努力嗅闻烧焦的塑料片,赚取每天25块钱的生活费,希冀着有朝一日报还父母,而此时此刻,她遭凌虐的肉身躺在地下三尺,灵魂飘荡在夜雨中,任凭雨点穿透自己无形的意识边缘。她感到一丝寒意,却并非来自皮肤感受器,而是雨滴形状及快速坠落轨迹传递的幻觉。

小米下意识地想伸手去刨开泥土,拯救自己,可她没有手。

那三个男人在不远处抽着烟,红色光点忽明忽暗,白色烟雾在细密雨丝中显得虚弱,他们低声谈论着什么,不时停下,把被淋灭的烟重新点上,神情自若仿佛钓鱼归来。远处一道光柱刺破海面的浓黑,由短变长,横扫之处晶亮雨线在夜空细密交织,如同一匹上好的混纺银线的克什米尔黑山羊绒。男人的边缘亮起,侧影暗下,熟悉轮廓勾勒出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