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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9年12月2日。夜间11时12分。V镇。新月旅社。309号房。

屏幕上的画面凝止于影碟中之片刻。

那双翻动着《圣经》的手。异于前后片段之画面笔触。

309号房陷入了停滞的寂静中。

K正自脑中瞬间曝亮的,无边无际的白色核爆中清醒。意识边缘,他恍惚知道自己正重临那多年来缠祟着他的梦魇片段:荒废旧公寓,后颈贴肤的冰凉枪管,欢爱后惨遭残忍杀害的男女,暴力压迫的,不明所以的目击。他按压着胸口,心悸猛烈擂击胸腔,汗珠自额角滴下,太阳穴旁复活的紫色蛭虫翻腾搐跳……

那是什么?那也与“弗洛伊德之梦”有关吗?

他站起身,踱了几步,试着平抚情绪。

深呼吸后,他坐下。就着老旧立灯的昏黄晕光,K又将手中《圣经》略看了一次。

那等同于M留给他的遗书了。K思索着。首先,他并不怀疑遗书之真实性——无论是遗书本身,或遗书中的叙述。那确实是个有着恐怖能量的真相。难以想象在面对如此庞巨的恐怖时说谎的可能性。但,不知为何,K似乎隐约感到某种不自然……

K很快领悟:他感觉,M似乎对那关键“弗洛伊德之梦”的内容欲言又止。

当然,依据M的说法,对于“弗洛伊德之梦”的重要内容,她并不清楚。归纳起来,M知道的部分内容,可能局限于K自己那虚假的初生记忆。“弗洛伊德之梦”的内容,必然包含了K的初生记忆;这毋庸置疑。但其他部分,M一方面表示“宁可K永远不要知道”,一方面却表示自己也并不知情。

那“第三种人”的幽暗核心?……

这显然有所矛盾。K想。

K将这点告诉Eurydice。她表示同意。“我也注意到了。”Eurydice说,“但我想那并不必然表示M有所隐瞒。她也可能只是隐约知道某些轮廓……”

“嗯。”K沉吟,“对,这很难说。但无论她是否有所隐瞒,总之,这是我们还不知道的部分——

“好吧。”K再度起身,“也只能继续了。”

屏幕前,他们再度回到了《无限哀愁:Eros引退·最终回》的情节中。

Eros的祈祷。教堂中,穿着黑色法袍的高瘦歹徒从容行走着。(浸没于无光背景中的晦暗面容。摩挲错闪的法袍下摆。)他再度推开一道门,进入了圣坛所在的教堂大厅。

华丽拱顶下,他穿过一排排列队而立的木椅,来到圣坛前。

Eros仍闭上眼睛在祈祷着。

她睁开眼睛。清澈的双眸中满是惊惧。

歹徒褪下了法袍。黑色法袍下是一具毛茸茸的消瘦男性躯体。筋肉虬结之间,阳具像某种巨大爬虫般昂然而立。

就在圣坛前,Eros再次遭到了强暴。

这便是第五段性爱了。K想。他继续小段快转影片。在那漫长而富炫耀意味的性爱过程中,镜头尚交叉剪接着教堂内的景物。(十字架。垂死的耶稣。列队的圣者塑像。彩窗。Eros跪下为歹徒口交时,缤纷的光雾自歹徒背后倾泻而下……)而配乐则是亨德尔的《弥赛亚》。

一如预期,于乐段进行至高潮时,歹徒突然抽出阳具,将白浊精液射在了Eros的脸上。

依旧并无特别之处。或许重点只在于M特意剪接的几个镜头?M的遗书?K思索着。然而根据M的描述,《无限哀愁:Eros引退·最终回》来自一极为特殊的管道,甚至“Eros初体验”片段亦曾被剪入K所看过的伪纪录片《最后的女优》中。K甚且怀疑在《无限哀愁》中与Eros对话的男声,其实正是《最后的女优》的面具导演……

换言之,一个至为明显的可能性是,这两部作品同为“背叛者拉康二组”所筹拍。而此一编组则存在于M的推演中。K尚记得,《最后的女优》是将一个不存在的片商“1984”标明为制作单位,而《无限哀愁》却并未标示片商;甚至似乎连工作人员列表也未曾出现。

情节进入第五段与第六段性爱之间的过场。自从于教堂中再次惨遭蹂躏后,Eros意志更加消沉,陷入了长期重度忧郁中。丈夫直树尽管为此相当忧虑,然而除了鼓励妻子至精神科求诊外,却也束手无策。事实上,除了一般药剂疗法外,他们尚尝试了较为先进且昂贵的“类神经生物梦境治疗”[1]。但数回疗程过后,虽则有效,但副作用依旧严重。除了少数时刻Eros偶尔能摆脱忧郁心绪之外,多数时候,她依旧镇日沉默,不发一语,独自陷落于寂静的暗影世界中。

于是直树决定带Eros重访蜜月的海滨。

二度蜜月之旅。这是直树一厢情愿的尝试。希望以过往的甜蜜记忆为媒介,将妻子自此刻的另一世界拉回到现实中来。

沙滩外景。记忆中的海依旧闪耀着细碎光芒。鱼旗飘动,浪潮规律来回,但人物动作却像是被掷入时间的流沙中阻滞缓慢了下来。先前欢愉的奔跑与呼喊已不复见。风依旧撩拨着Eros的长发,然而似乎连风的气味亦已淡去。画面苍白,像是被一层腐蚀性酸液洗去了原有的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