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2219年12月9日。凌晨时分。D城。高楼旅店。

怪异的是,仅仅两周后的此刻,K已无法清楚忆起当时那梦境之后续了。或许那梦境就这样结束了?他甚至无法确定梦境的初始是否真是如此。那是黎明时分吗?或其实是个黄昏?星群们真的都坠落了吗?它们真的一颗颗,都沾滞在他与Eurydice身上了吗?又或者,在那广漠湛蓝的静水之中,真有无数细小海星的存在吗?或者那只是天上星群的倒影?

更有甚者,K已不再记得其他的梦境了……

不只有那个梦境的。当时,在Eurydice的河岸公寓里,他该是全数检视了四个梦境。四个Eurydice的梦境。她将它们记录下来,而后都交给了生解,提交了梦境报告……

Eurydice还说了什么?那剩下的三个梦境,又是什么呢?

K现在全都不记得了。失忆的空白。如同K终究无法想起,许多年前,在听Gödel叙述完他的故事之后,那审讯究竟是怎么结束的了……

(是了,那就是第二次,他被自己不可信的记忆所挟持……)

K起身,再度踱至床边,看Eurydice纤细白皙的手腕裸露于被褥之外。

K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感觉她细微的脉搏跳动。

他俯下头,将脸颊轻轻贴上。

他以脸颊细细爱抚着Eurydice的手,感觉泪水在脸颊与指缝间慢慢晕开。

人如何感觉自己的心跳?人如何感觉?K想。多数时候,人无法直接感受自己的心跳。某些时刻,人能透过自己的某些感官察觉血液的搏动——在耳际听见鼓声,看见视野中亮度细微的闪烁,察知肢体的微小震颤,等等。但唯有在极少数时刻,在情绪受到某些极具侵略性的扰动时,人才能直接感受到胸腔中心脏的涨缩鼓动……

或许与真正的人类相比,作为一个生化人,对K而言,这样的时刻显然更为稀有?

他真是个情感淡薄的生化人吗?

是以,此刻回想,或许当时,在检视着Eurydice的四个梦境时,他可能已初步启动了自己的失忆程序……

因为他感觉空白。因为他感觉晕眩不适。因为他的感受与听完Gödel告解时的立即反应极为相类:那其实是某种“充盈”,某种“填满”,某种心跳,生命之挣扎翻腾,且不可思议地悬宕于体外……

高楼窗外,天空正向梦中的颜色趋近。而Eurydice并未被惊醒。或许她的梦是不易醒的。或许人类的梦,终究是不易醒的。咬牙切齿坚持着不愿醒。K想起在他们犹相互爱恋着的日子里,有少数时刻,Eurydice来到他家过夜;隔日早晨,K已醒来,Eurydice尚在酣眠,赤裸的身躯被包裹在单薄被褥中。不知是晨间光线抑或K的起身侵扰了她的酣眠,她发出细微梦呓,轻轻翻身,蜷曲的草叶般调整了舒展的方向。浸没于光线中的,是她弧度优美的颈项,她的锁骨,她白皙如玉的裸肩……

而有时并非如此。一同旅行时,多数时候,她会较他早醒。那时,总是她惊醒了他。

(还想睡吗? )

(嗯……)

(你再睡吧。)她温柔笑着,亲了他一下,拍拍他的脸。(我先出去买早餐。)

像是她让他读她随手的涂鸦和笔记。比K本人可爱一百倍的漫画K人偶。撞到头肿了大包的漫画K人偶。没头没脑的只言片语:喜欢K。想念K。想念K早晨未醒的呼噜。想念K的手,想念他用手背摸我的脸。想念K皱眉。想念K皱眉后再笑。想念K笑起来像个孩子。想念K看书做笔记念念有词。想念K叫住我又说他忘了他要说什么懊恼的模样。想念K陪我逛街买衣服啧啧称奇不知为衣服还是为我。想念写不出来也写不完的那些想念……

是不是,终究是,Eurydice对他的爱,教育了他?

K又想起了跳舞女孩和他们的密语。那回他在市集里看见一个发条人偶(多么古典怀旧的机械啊)。旋转的跳舞女孩。圆笑脸,红艳艳的双颊,夏日宽边帽,飞扬如花朵般的裙摆。他直觉她会喜欢,买了回来送她。

跳舞女孩的舞步并不寻常。那不单纯是自旋而已。松开发条,她会嘀嘀嗒嗒地边跳边走,一面旋转一面前进。那是个美好的黄昏时分,他们已在Eurydice的河岸公寓里腻了一下午,看着跳舞女孩在卧房的地板上嘀嘀嗒嗒地向前行去。女孩绕不开床脚,撞了两次后随即倒地不起。当然,即使倒地不起仍持续着原先的舞步,侧着身子一跳一跳的。

窗帘剪碎了视野。黄昏的阳光拖曳着影子。

“叫她阿跳好了。”Eurydice突然说。

“你才是阿跳。你走路跟她很像的。”

“哪有?”

“有啊,”K说,“我想你平衡感有点问题,走路像跛脚的毛毛虫——”

“喂!”

“好了,以后就叫你阿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