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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工作的时间很长。在我的印象里,每天醒过来,总看到父亲已然坐在面海的画室里作画了。我很难形容那是什么样的气氛。天光明亮;然而那明亮却仅是某种无血色的苍白,像一个乏味的习惯。隔着大片落地玻璃,在灰色的天空下,浅灰色海域与深灰色沙岸外,几乎总是,也只有大片大片的空旷……那空旷使得落地玻璃并不像是个窗户,而只像是一个面向远处,更荡阔地域的开口而已。许多时候,那空旷甚至透过玻璃侵入室内,带给这面海的画室一种凄冷空寂的感觉……

“巨大的凄冷空寂。冰凉潮湿,带着流动的雾霭与海水的气味。许多时候,在那盘踞着无色调空间的大片沉默主导的时刻,还能听见鸥鸟们在遥远的天际孤独鸣叫着……

“在我的那段记忆中,无论是在工作时或平时,父亲总是眉头深锁的时候居多。我能够清楚感受到他那种恒常性的忧伤。那些恒常存在着的,有着确实量体的情绪。像是时间本身。我明白,他原先是个爱说笑的人,或许在与母亲分开之后收敛了些,但本性是不会变的。譬如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还是常听到他的笑话即兴。但笑话说完了,笑过了,父亲便又很快回到那像是被一层薄膜闭锁起来的忧伤中……”

Eurydice稍停,似乎陷入了某种不明确的思索。

“你的父亲——”K开口,“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总该也有过其他女人吧?”

“噢,是,那当然也是有的。”Eurydice想了一下,“……那段期间,父亲也曾带过几个女人回到家里。印象中她们都很美丽。或许是谨慎,生疏,也或许是不知该如何对待我吧,我觉得她们总是太客气了些。我们常一起吃晚饭。而后父亲并不会留女人住下。他总是送她们回去;或者稍晚一点,父亲便与她们一同离去,而后彻夜不归。

“我可以清楚感觉到,那些在父亲身边来来去去的女人,都不是认真的对象。对我而言,她们出现的时间都太短暂,无论拥有什么样的面貌性情,长远说来,都毫无意义。我想对父亲而言,母亲的形象可能还像是个巨大的影子,占据在生活之中吧。

“我记得在还小不懂事的时候,我有时会闹着父亲,说想看妈妈从前的东西。似乎若不经由这样的仪式,便像是妈妈不曾存在过一般。现在想起来真觉得可笑。说起来,其实那些物品,不就是古生物学上所说的‘生痕化石’吗?那些恐龙的脚印,被突如其来的死亡遗弃在原处的,生的气味,生的痕迹……

“后来父亲被我闹烦了,就直接告诉我,说把母亲曾留下的遗物,全都锁到一个大箱子里去了。我问父亲箱子在哪里,他却神秘地告诉我,说箱子不在他身边,而是放到一个安全隐秘的地方去了。‘等你再长大些,再带你去看吧……’他总这么说。”

“那是真的吗?其实只是拖延骗小孩的话吧?”

“不。”Eurydicedie摇摇头,“不是。他说的都是真的。当然,那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那是台湾东北角一家滨海的小店。”Eurydice继续述说,“店名叫‘Remembrances’。坐落在灰扑扑的小镇公路旁,装潢得却十分有品位。连着店面还设置了一间透明的玻璃屋,一间温室花房……

“店主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台湾人。说是家小店,卖的究竟是什么还真是一点也不明确。像一般的咖啡店一样供应简餐、下午茶、咖啡饮品与一些轻食点心。也兼卖些花草盆栽和小手工艺品。甚至还有五六个小小的民宿房间。当然,最奇怪的是,它甚至出租‘回忆的空间’给客人……

“一整面玻璃墙。就在玻璃屋花房一侧。面海的墙,自底至顶,都是由一格又一格的玻璃砖寄物柜拼组而成。”Eurydice陷入了深沉的回忆,“柜门尚是巨型车轮贝扇形大壳的镶嵌加工品,设计得非常别致。但用的却是最古老的,古典时代的金属钥匙和一般的机械锁——

“店主说,那是个专属于回忆的私人空间;当初之所以设计这样的寄物柜,并用超乎想象的便宜价格出租给客人,都只是为了他自己的一个概念,一个梦想。

“他说,有些回忆的性质是,如果无法抛去,那么被回忆所包围禁锢的人,确实就无法继续如常生活了。但人不就是由一件又一件的回忆构成的吗?尤其是,那些深刻的,阴暗的,实实在在影响了人的回忆啊。如果所有的回忆都不见了,如果没有回忆所能存留的空间,那么人本身,又算是什么呢?

“但话说回来,如果无法将那些回忆抛去,却又实在无法继续好好生活下去了。该怎么办呢?

“唯一的方法,无非是找个地方,把回忆摆在一边暂时收藏起来了。”黑暗中,Eurydice的声音纯净而幽远,“店主还说,有许多人向他租用了回忆的寄物柜,领走了钥匙之后,每几个月、每年,或每两三年,会定期或不定期回来打开寄物柜,就在店里翻翻看看里头的东西,而后再将它们放回去。当然,也有些人把自己的回忆放进了寄物柜里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