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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角度是背侧面。这已直接避去了那年轻男子之脸容。画面视野亦极狭小,仅呈现自头部以至腰部之特写。或许亦因其距离之迫近,反而使那人体轮廓失去了正常距离下的真实感。

腰部以下及四肢,则全数浸染在那暗红胶质血冻中。

亮度稀薄。年轻男子的皮肤呈现一青灰干枯,皱缩落叶般的色泽。如血泊中之尸身。

K感到怪异,遂将之仔细端详了一番。

蛇一般的冰凉冷然蹿上脊背。

尽管无法辨认男子面部特征,然而从那熟悉的躯干四肢以及右臂上的疤痕判断,K知道,那便是自己。

那是年轻时的K。

而且,竟像是一具死尸!

K轻按自己右侧太阳穴处的隐藏钮,迅速将这几张照片翻摄入眼底。[1]

接下来,将卧室搜索完毕后,于小客厅窗台边的水生盆栽里,容器底部清水中,K又意外发现了三只水瓢虫。

活体水瓢虫。它们正兀自在水底缓慢爬行,时不时活动筋骨般张合着翅鞘。仿佛自身即半睡半醒地陷落于一个慵懒的梦境中……

水瓢虫属管制生物,自然并非一般闲杂人等能轻易取得。而理论上,若是并无取梦者病毒体内梦境需进一步贮藏,或其他亟需长期准确保存之梦境,光是持有水瓢虫毕竟毫无意义。换言之,若是Eurydice所豢养的这三只水瓢虫真有其作用,合理推论即是:Eurydice必然持有某些重要梦境——

那又会是什么样的梦境呢?是Eurydice自己的梦吗?

K自清水中捞起水瓢虫加以审视。他剥开水瓢虫表面的黑色翅鞘,对着光检查内里的膜状薄翅。

那膜状薄翅已然像堆栈的幻灯片般厚厚密生了数十层之多。三只水瓢虫皆然。由色泽来判断,培养储存之程序应已完成。

换言之,已有三个培养成熟的梦境被精准记录于这膜翅上了。

K决定将这三个梦境带回第七封印总部进行查验。然而为了减少被Eurydice发现的概率,无法直接将水瓢虫带回。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在此当场复制梦境了。

K取出R——503滴剂,将药物直接滴入水中。

水瓢虫随即启动自我复制程序。如同涡虫,它们自头部中央自动分裂,而后以身体中线为准,向两侧各自生长出完整的另一半。

七分钟后,三只水瓢虫同时在容器底部完成了一次无性生殖。

K自清水中捞出三只复制版水瓢虫,将它们依序摆上厨房流理台。

K取出工具。借由器械之助,K以左手缓缓施力,按住其中一只水瓢虫头部,逐渐加压。

金属夹板下,黑色水瓢虫痛苦挣扎,慢慢张开了翅鞘。除了翅翼之摩擦,由于腹腔体节中气室之共鸣,水瓢虫尚发出了某种细微的嘶叫。如同黑暗长颈壶腹中一名婴孩的啼哭。

于锁上金属夹板固定完成后,K随后以镊子小心翼翼拔下那被遮蔽于展开翅鞘下的一叠膜翅。

像是突然自某种绵长持续的痛苦中惊醒,水瓢虫抖索了一下,随后便合上翅鞘,恢复了沉寂。

另外两只也依同样程序进行处理。

三个梦境全数取出之后,K将三只复制版水瓢虫置入水膜袋中。

水膜袋底,它们的爬行稍稍缓慢了些。这是水瓢虫被拔去膜翅后的正常反应。或者以一象征性语言重述:这是水瓢虫失去梦境后的正常反应。K尚记得年轻时在实验室里首次目睹此事时的奇想:这暂时性的迟缓,竟予人一“水瓢虫会因为失去梦境而悲伤”之错觉……

但K也知道,仅需约一个小时,它们就会恢复原有的活动力了。

夜幕低垂。K掀开客厅窗帘一角,向外窥视。路上多了几位归家行人。原先停置着的三艘飞行船则少去了一艘。银色灯光下,风拂动着夜雾,如某种质量极轻的液体。有一个片刻,K且看见那原先通话中的女人自她的飞行船上走下,匆忙走向远离河岸的方向。

(监视者?那会是监视者吗? )

女人走远之后,K佯装无事走上前去,于飞行船所在位置模拟了一下监视的状况。夜雾中,河岸公寓看来朦胧,一扇扇窗都像蒙上了薄翳的,失神的眼睛;自外界应当无法看见任何人影,仅能约略判断灯光明暗。而公寓对侧,日间碧绿的河水此刻已沉落入一片昏冥黑暗中。轻微的水流声在无光的视野中残留,像被某种巨大神灵所遗弃。

彼时K无从预知,他随身的水膜袋中,那水瓢虫膜翅内之梦境映像,竟会导致那往后一连串意外的发展。他不会知道,那谜样的巨大危险将迫使他在12小时内重临此地。

当然,他也不可能预期,那梦境之查验,可能便是他此生身在第七封印总部的最后一晚了。


[1] 此类眼球植入式相机约于22世纪中叶研发成功,然而由于造价过高,并未普及,主要用户仍局限于情治单位或特种部队。其所运用之主要技术原理有二:其一为“平行分散处理系统”(Parallel and Distributed Processing System,PDPS);其二则为常见的纳米技术。关于此二大原理之合用,印度著名小说家T. Salman于其惊悚作品《埃及幻视》中曾有精彩描述。于此节录其片段如下:……“你的意思是说,那些我看到的异象,那些海面的薄雾,月光下的沙漠,那些战争、木乃伊、考古学者、异国街道上包着头巾的蒙面女人……全部,全部都不是真的?”R. Zukerman大惑不解。“是。”女人顿了一下,“这样说吧,或许从比较严格的角度看来,有些人认为那不是真的。”“为什么?我人好好的在这里,我醒着,没嗑药,神志清楚,也没接受任何类神经生物包裹的暂时性感染……凭什么我看到的不是真的?”“类神经生物包裹感染的是中枢神经。以人类而言,就是脑或脊髓。在这里,我们有不一样的用法。”“什么意思?”“我们用的不是类神经生物。”女人解释,“所以也无关乎那暂时性感染的伎俩。我们不用暂时性感染来欺骗你的中枢神经。”女人轻轻摇晃着手上的绿色玻璃瓶。那瓶中盛装约略四分之一的灰色流体;随着玻璃瓶的晃动,瓶中的灰色流体摆荡出波浪的不规则曲面。但可疑的是,于摆荡同时,那流体表面,竟完全没有任何一丁点被激起的,脱离流体之整体的微小水滴或浪花。换言之,那不规则的曲面呈现出一奇特现象,完全不像是自然物,反而带有某种难以言说的,几何上的对称与完美。R. Zukerman很快就会知道,那几何上的对称与完美,那奇异的人工感,正是“平行分散处理系统”的杰作。“这些就是薄膜粒子。它们可是相当沉重的,比起一般常见的流体要重得多。”女人继续说明,“薄膜粒子是纳米尺度下的固体。你现在看到的这瓶流体,其实是由许多极细小的,沙粒般的固体粒子汇聚而成。而在这样的粒子之中,我们为它们设计了平行分散处理系统的人工智能。你不妨把它们想象成一群蜜蜂或蚂蚁——”“平行分散?”R. Zukerman打断女人,“那是什么?”“蜜蜂和蚂蚁的中枢神经系统都很小,构造简单,智慧程度相当低。”女人说,“然而成群的蜜蜂或蚂蚁却能准确完成类似筑巢、分工、合作觅食、信息传递等需要高度智能、结构性与精密操作的工作。这就是‘平行分散处理系统’的由来。“让每一成员均拥有智慧——这智慧无须太高,仅需达致低标即可——而后给它们设定目标。这些彼此平行的智慧个体,自然便能想出办法、自动形成组织分工,去完成目标。”“你是说,”R. Zukerman问道,“……我所看见的那些幻象,其实都是这些粒子所组成的?”“是。”女人不带感情地回答,“正是那些薄膜粒子。纳米尺度下的平行分散处理系统。我们将这些具有低度智慧的薄膜粒子以一般静脉注射的方式注入体内,它们会自动穿过循环系统与细胞间隙,在视网膜前汇聚,形成一层薄膜,遮蔽由瞳孔所看见的外界真实影像。而薄膜粒子自身也能产生光线,彼此合作组合成另一个影像。你看到的那些异象,本质即是如此。”R. Zukerman感到不寒而栗了,“怎么会……你们怎么会……怎么能造假成这样呢?”“恰恰相反。”女人语气淡漠,“个人意见,我从来不认为那是造假。那毕竟不是暂时性感染。我们并没有全面性地欺骗中枢神经。这完全与神经系统无关。只有中枢神经才具有所谓‘意识’,只有对意识的欺骗才算是造假。”女人顿了一下,“就光学角度而言,薄膜粒子所形成的影像全属真实。光线确实组构了沙漠。光线确实组构了海。光线确实组构了日光或月光。视网膜确实接收了薄膜粒子所发出的真实光线所形成的影像。这与视网膜平时接受外界射入瞳孔之内的光线,而后透过视神经传送至大脑,进而形成视觉的过程完全相同。”女人有些轻蔑地瞥了R. Zukerman一眼,“这就是‘视觉’的本质。没有什么是假的。全部都是真的。”“怎能说不是造假呢?”R. Zukerman抗辩,“有这样精密的技术,就只为了让你们制造足以欺骗视网膜的影像吗?”“当然我们还有其他用途。这用不着你费心。”女人语带讥讽,“举例而言,譬如‘植入式相机’或‘植入式摄影机’。智能薄膜粒子于视网膜前形成一层紧贴着视网膜、具底片功能之透明薄膜。如此一来,视网膜上看见了什么,都能被实时拍摄下来……”女人停了下来,用她绿色的眼睛凝视着R. Zukerman。那眼珠的浅绿色调如此淡薄,几乎就像是一片透明玻璃。某个凝止的瞬刻,R. Zukerman突然有种错觉,似乎眼前这有着绿眼珠的女人也并非真人,而只是某处物体经折射后所形成之光学残像而已……沉默半晌之后,女人又开了口:“事实上,也正因为我们并无造假,这一类的植入式相机或植入式摄影机才有正常运作的可能,不是吗?”“一切的光都成立。一切的光都是真实的。”女人说,“真实的光在底片上形成影像,那再自然不过了。那完全不是造假。如果那只是一种欺骗,植入式相机就什么也拍不到了……”“不,”R. Zukerman随即出言反驳,“我不认同你。尽管你们并不‘直接’欺骗中枢神经,但你们毕竟是利用人的心理预设造成了欺骗的效果。人们总会预设它们看到、听到、闻到的东西是真的。你们同样欺骗了人们,只是那欺骗的程序不同而已……”R. Zukerman等待着女人的抗辩。然而女人似乎对这样的论辩感到厌倦了。她站起身来说:“走吧,我们还有别的行程要赶呢。”女人带着R. Zukerman离开了那小小的房间,而后转身将手掌贴印在扫描锁上。在接受掌纹扫描的同时,女人又回过头来看了站在一旁的R. Zukerman一眼……以上选文摘录于T. Salman《埃及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