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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9年12月9日。凌晨时分。D城。高楼旅店。

K身旁,床上的女人正起伏着均匀的鼻息。

女人熟睡着。大片丝缎般的褐发散落在旁。此刻,房内黝黯,那褐发之表面,竟令人错觉薄敷一层透明之荧光。

仿佛他们初遇当晚,果冻般腴软地舔舐着沙滩的大片月光。

(或者,严格说来,那其实并非“初遇”。他们确实相识,但在那之前,他们仅在第七封印新进人员训练课堂上见过一次而已。)

K突然想到,此刻,床上沉睡着的褐发Eurydice正陷落在只属于她自己的梦境中。除了肉体暂时休止之外,她的意志,精神与情感都漂流在某个混乱未明的时空里。而在那时空中,爱与恨,神圣与卑下,光亮与黑暗,赋予与侵夺等等原本对立之概念,可能皆是彼此交错缠结,甚至倏忽即变的。

如同大片空间中飘浮的,不安定的视觉噪声——

K转回视线。

他知道,那所谓“内部清查”之目标,那巨大灾难之祸首,极可能就是K自己。

因为他其实不是人类。

K是个生化人。

或者更准确地说,K是个周旋于人类联邦政府与生化人解放组织之间的,双面间谍。

或者,就另一角度而言,又可以这么说:于K漫长的,藏匿于人类联邦政府情报机构内部之情报生涯中,K其实始终未曾真正理解自己的身份。

初始,K原本以为,只有“决定成为谁”的问题。没有“原来是谁”的问题。

只有促使那决定浮现的“意志”问题。没有“本质上”归属于何种族类的问题。

只有“意志身份”。没有“本质身份”

K闭上双眼。

K。人类。男性。公元2179年3月2日出生于缅甸仰光市布克农纪念医院。双亲原居于该市南郊一住宅区。由于出生时还未足月,医师指示暂时留院进行观察。约两星期后,3月15日,一支生化人游击队对仰光市南郊一小型军事基地兼行政中心发动烧夷弹攻击,造成基地设施半毁,行政中心付之一炬;大火随后波及邻近住宅区。K之双亲即死此一灾难中。暴乱平息后,国际红十字会介入救援,成为孤儿的K遂被遣送至美国西岸,于寄养家庭中长大。公元2198年,K进入大学攻读分子生物学专业,表现优异。2201年获硕士学位。2203年以24岁之龄获博士学位……

赝品档案。一不存在之身份。

那正是K最初为自己编撰的,伪扮为人的,所谓“身世”。

时至今日,K依旧能清楚默背其中所有细节。不,应该说,K必然能完整复诵其中细节。那确实是一利用制度之缝隙与意外事件所构筑的,玻璃沙雕般的精巧骗局。只有K自己知道,这样的资料自始至终来自他的精心伪造。学历与知识素养是真,而出身、籍贯等皆为假。

是的,K其实不是人类。K是个生化人。

然而奇怪的是,他似乎也不是个“正常的”生化人。

他是个被遗弃的生化人

早在K正式诞生之年(18岁),K已发觉,与其余“正常”生化人相比,自己似乎诞生于一全然相异之制程。依标准程序,出厂之际,除了明了并认同生化人之身份外,所有生化人理应拥有一专属编号,并具备一定程度之知识技能。生化人应确知自己的出厂日期,制造厂,以及即将编入之工作单位。而类似这样的原始设定,均应于标准制程中,经由“梦境植入”(Dream Implantation)技术依序导入。

K起身,将灯光转暗。

玻璃映现着这室内的景物。

稍远处的沙发。地毯。立灯。全像电视。床铺。

以及白色床褥上,睡梦中的女人。

此刻Eurydice依旧紧闭着美丽的双眼。睫毛在脸上投下了蕾丝般的细微阴影。

K贴近玻璃,再度看见自己的倒影。那镜像叠映着窗外景物,仿佛其自身正自窗外的广漠黑暗中凌空浮现。

然而随即又被K吐出的湿气所掩去了。

18岁。一过早又过迟,独属于生化人之初生。

以及“梦境植入”。生化人制程之关键技术。

K一生际遇之幽暗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