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沙法,被遗忘的人(第3/6页)

他勉力睁眼,看到一个老人蹲在自己面前。那人是东海岸土著,瘦小枯干,卷曲的白发大部分脱落,只剩脑后一个半圆。当沙法环顾周围,他发现两人身处一片小小的、长满树木的海湾。老人的手划船停在沙滩上,离这儿不远。船上杵出一根钓竿。海湾里的树全都死了,沙法身下的沙子里面掺有灰烬;他们还是十分靠近埃利亚旧址的那座火山。

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记得自己游泳。但他为什么落水呢?那部分记忆已经消失。

“我——”沙法开口说,却被自己干涩、肿大的喉咙哽住了。老人帮他坐起来,然后给他一个打开的水壶。略带盐味和皮革味的白水,感觉却是前所未有的甘甜。老人等他喝完几口,就把水壶拿走,沙法知道这是明智之举,但他还是呻吟着,向水壶方向伸了一次手。但只有一次。他仍旧坚强到不会乞求。

(他身体内的那份空虚,并不仅仅是饥渴。)

他试着集中精神。“我现在,”这次,感觉说话没那么艰难了,“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有事。”

“船沉了吗?”老人伸长脖子向周围观望。在近处,很显眼的地方,就是那条刀剑一样的石块组成的陆桥,茜奈特召唤出来的,从海盗岛屿直到大陆。“你之前是在海上吗?发生了什么?某种地震吗?”

看起来简直难以置信,这老人居然什么都不知道——但沙法一直都觉得吃惊,普通人对现实世界的了解那样贫乏。(一直?他一直都为此吃惊?真的吗?)“基贼。”他说,他太累,没力气说三个字组成的,更文明的称呼。这就够了。老人的面容严峻起来。

“肮脏的大地所生的孽种啊。所以他们才应该趁小溺死了事。”他摇头,注意力集中在沙法身上。“你块头太大,我背不动你,拖着走又会痛。你觉得自己能站起来吗?”

在老人的协助下,沙法的确努力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到手划船旁边。他战栗着坐在船头,老人划船带他们离开那片海湾,沿海岸线向南。他哆嗦的部分原因是冷——他躺倒休息时,浑身衣物还都是湿的——另一部分是惊魂未定。但还有一部分,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原因。

(达玛亚!他花费了极大努力,回想起了这个名字,还有一个印象:一个小小的、被吓坏的中纬度女孩,跟一个高大、傲慢的中纬度女人的形象叠合在一起。她眼里有爱,也有恐惧,沙法心里却只有伤悲。他曾经伤害过这个人。他现在需要找到她,当他寻求自己那部分感知力,理应知道她所在地点的那部分,却一无所获。她已经跟其他一切同时消失。)

整个旅程中,老人一直对他喋喋不休。他是麦特镇的壮工利兹,而麦特是个打鱼小镇,就在埃利亚城以南数英里。埃利亚城那些破事发生以后,他们一直在讨论要不要集体搬迁,但突然之间,那座火山平静了下来,所以,现在看来,邪恶的大地并不打算灭绝他们,至少暂时不会。他有两个孩子,一个蠢,一个坏,还有三个孙子孙女,全是蠢的那个所生,希望他们自己没有那么蠢。他们日子过得并不宽裕,麦特只是个普通的沿海小社群,甚至没钱修建像样的城墙,而只是种了些树,立了些木桩,但普通人还是要过普通人的日子,你知道啦,所有人都会出力好好照顾你,所以你不用担心。

(你叫啥名字?老头儿没完没了的讲话期间问过,沙法告诉了他。老人问他名字的其他部分,但沙法只有这一个称呼。你出海干什么呀?沙法体内那种守口如瓶的倾向,让他打了个哈欠当作回答。)

这镇子特别容易受灾,它有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上,船屋和木屋之间,通过码头和防波堤通连。利兹帮沙法登上码头时,好多人围上来看。好多双手触摸他,他禁不住畏缩,但那些人只是想帮忙。贫穷并不是他们的错,他们只能提供很少的东西满足他的需求,还因此心怀愧疚。居民们推他,引导他。他洗了个冷水澡,水是干净的淡水;然后有人帮他穿上短裤和家织布的无袖上衣。他洗头时撩起头发,人们惊讶于他脖子上的伤痕,伤口宽大,经过缝合后,消失在头发下面。(他自己也为此感到惊讶。)他们对他原有的衣物也困惑不解,因为阳光和海水影响,现在几乎已经褪去了所有颜色。它们看起来是棕灰色。(他记得那些衣服本来是暗红色,但忘记了为什么是这种颜色。)

更多的水,好水。这次他能尽情喝够。他吃了点儿东西。然后睡了四小时,头脑深处总有愤怒的耳语声,一刻不停。

沙法醒来时是深夜,有个小男孩站在他床前。油灯的灯芯被拨得很短,但房间里还有足够的光线,沙法可以看到他的旧衣物,已经洗好晒干,捧在男孩手里。男孩把一个衣兜翻转了过来,整套衣服只有那里保持了原色。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