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第3/12页)

“等一下,”我试图调整,微微笑笑,“雯雯,你怎么每次都这么紧张呢?出什么事了?没什么好紧张的。咱们这样,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再非常非常安静地试一次,心平气和,准备好了再开始。来,不着急,深呼吸。”

雯雯听我的话,深呼吸,闭上眼睛再睁开。可是一开头就错了。她停下来,不等我说就重新来,可是又错了,再重新来,连第一个音都找不准了。她又闭上眼睛,深呼吸,再睁开,睁开的时候满眼泪水。她还想拉,可是弓子仿佛太重了,她一提起来手臂就坠了下去,身子弓起来,像受惊的小猫一样哭了。她害怕了。

我的心随着她的眼泪沉下去。她在哭声中嗫嚅着说她必须拉好,拉不好可怎么办。月光透过窗子,洒在她弓起的背上,一片苍白。

(二)

钢铁人不屠杀,只是精确。他们飞在几万米以上的平流层,导弹射不到,他们却能准确炸毁地球的控制中心。他们只销毁军事指挥和武装战士,不涉及平民。指挥官不知死了多少,千万高精尖的头脑如流沙烟消云散。换了控制基地也没用,只要使用电磁波的操控,就如同聚光灯亮在夜晚,他们总能轻而易举发现控制者隐藏的位置。东躲西藏,也免不了地下室的轰炸。指挥部接连被毁,军队和武器还在,但是能够指挥和操控的人越来越少。溃散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偶尔的激情誓师像孩子对着空气打拳。

失败几乎是注定的,但人们的问题是要不要投降。如果投降,并顺应他们的心意,人类能活下来。没有迹象表明他们想要毁灭人类。他们对抵抗军和平民的态度有天壤之别。目的似乎只是地球的臣服,如果不抵抗,他们并不会杀戮。甚至原有的土地占有和产权支配也不受影响。他们赢在精确,赢在区分。一切都表明,投降是最好的选择。

只有寥寥无几的人会想要破釜沉舟,寻求最后的抗拒。一如巴黎面对纳粹时的抵抗运动,一如清兵入关后仅有的造反团体。

林老师是抵抗者。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他。在入侵前如果让我假想这么一天的到来,让我猜想谁会是抵抗者,我会猜到一百个人,但不会猜到林老师。他只是音乐教师,快要退休的普通的指挥系教师,性格内敛,从来不曾参加任何政治运动和示威游行,让我猜多少次,我也不会想到他。林老师学提琴出身,从我十岁就教我拉琴,这许多年间一直是我古典理想的榜样。他沉浸在音乐中,在一个比人世更广阔的世界生存,专注而沉默,思维深入而持久,他也许也有忧虑,但永远不在脸上。他六十岁仍在学习。

我怎么也没想到,林老师会提出炸毁月球。

“先别说这事,”林老师带我来到窗口,“你来看这个。”

我到林老师家,第一件事自然是询问计划的具体步骤,但林老师似乎有更重要的念头,什么都没说就先将我带到窗边的写字台前。

我心里的疑惑只好暂时放下,跟着林老师来到他摊开在桌上的纸张和乐谱边上,循着他的指点将目光投在一串密密麻麻、如诗歌排列的数字上,数字全是分数,一行行从上到下,有的一行两三个,有的一行只有一个,杂乱却错落有致。在纸张的另一侧边,有零散的音符按着相同的行列排列一一对应。中间有英文字母和符号,整张纸像密码编写的天书。我扫视了一下,这样的纸张桌上还有五六张。

“我最近才知道,宇宙原来有这么多音符。”林老师的声音透出洋溢却暗含伤感的赞叹,“宇宙的每个角落,每一个角落。都是自然的音乐。如果我早一点知道就好了。”他又拿起一张图片给我看。图片我认识,是彩色的太阳系结构。“你看这个,太阳系行星的轨道就是一串同一的音,每两个轨道之差都是前一差值的二倍,如果当做弦,那就是八度八度向上翻。还有这个,这个是黑洞周围发现的信号,周期信号,叫做……叫做什么来着?”

林老师说着,回身望向身后,发出探询。我跟着他回头,这才发现屋中背对门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一个比我年轻些许的男生。窗口的光刚好直射到他脸上,他的头发短而直立,面孔微微笑着,显得异常干净。面对林老师的询问,他先是看了看我,带一丝歉意地笑笑,然后很自然地回答:“准周期震荡。”

“对。准周期震荡。”林老师继续往下说道,“黑洞周围的准周期震荡。常常是两个峰,你看这常见共振频率,2:3,哆索五度,然后是3:4,这是哆发四度。完全是最好最天然的和弦。我现在想做的事是把这些绝对频率转换为相对音高,就像这样,”他手里拿着我刚刚看到的那张有数字和音符的表,“然后用这些和弦做主调和弦,谱成曲子。曲子就叫《黑洞》,名字也是天然的。”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睛深邃而有话,迥然含着期待的光,那光的专注超越年龄,低沉的声音有隐隐的激动,“我以前真的没了解过这部分,这实在太可惜了。共振的影响力。谐波。你知道吗?原来我们的宇宙也是在共振中创生的,就像大三和弦的天然共鸣,宇宙最初也是谐波振动加强,创造出万物。这多好。如果能追溯这一切该有多好,追溯宇宙诞生的那一刹那,将那时震荡的频率化成音符,翻译成曲子,最和谐明亮的和弦,那该多美。《宇宙》安魂曲,诞生和永恒。可惜我太老了,学不会了。要不然可以让齐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