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弃儿(第2/4页)

然后,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下,他们会坐在路旁,沐浴在色彩与香气中,两人共享一块胶冻,一直待到不得不回去的时候。

这些记忆打动了愚可,他说:“我们到田野去,罗娜。”

“时候不早了。”

“拜托,走出小镇就好。”

她摸索着贴身收藏的薄薄钱袋。钱袋塞在她腰间一条柔软的蓝色皮带内,那条皮带是她身上唯一的奢侈品。

愚可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我们走吧。”

半小时后,他们离开公路,走向一条蜿蜒的、砂石压成的无尘小径。两人之间维持着凝重的沉默,瓦罗娜感到正被一股熟悉的恐惧攫获。她不知如何表达对他的感情,所以从来未曾尝试过。

若是他竟然离开她,那该怎么办?他是个小个子,与她身高相仿,而体重还不如她。在许多方面,他仍是个无助的孩子。可是在他们将他的心灵关闭之前,他定是个受过教育的人,是个非常重要的知识分子。

至于瓦罗娜自己,除了读写,以及让她能操作工厂机器的职校训练之外,再也没有受过任何教育。不过她有足够的知识,知道并非所有的人都那么浅薄。镇长当然就是个例外,他的广博知识对大家有莫大的帮助。还有偶尔前来巡视的那些大亨,她从未在近处看过他们,不过有一回,在某个假日,她进城去的时候,曾在远处见到一群穿着华丽无比的人。有些时候,厂工会获准听听受过教育的人怎么说话。他们说话的方式不太一样,表达得比较流畅,词汇较丰富,而声调较轻软。随着愚可的记忆逐渐恢复,他说话的方式越来越像那样。

他第一次开口说话时,她着实吓了一跳。那是他在因头痛而啜泣许久之后,突然间冒出来的。他的发音很奇怪,她曾试图矫正他,他却不愿改过来。

早在那个时候,她已经在担心他会记起太多,然后就会离开她。她只是瓦罗娜・玛区,大家都叫她大块头罗娜。她从未结婚,也永远不会。像她这样壮硕的女孩——有着大脚板以及辛苦工作而磨红的手掌——是永远嫁不出去的。每次休工日的晚宴,当男士对她不闻不问时,她总是以憎恨的目光默默望着他们,那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她的块头实在太大,根本没法冲着他们吃吃笑或抛媚眼。

她永远不能生个小孩来抱抱哄哄。其他女孩一个接一个做了母亲,而她只能挤在一旁,瞥一眼她们怀中的宝宝。宝宝们一律全身红通通、头上光秃秃,有着一对歪扭的双眼,一张湿答答的小嘴,两只小手无力地握着……

“下次轮到你了,罗娜。”

“你什么时候会有宝宝,罗娜?”

她只能把脸别过去。

可是当愚可出现时,他就像个宝宝一样。她得喂他吃东西,照顾他的生活,带他去晒太阳。当头痛折磨他的时候,还得设法哄他入睡。

孩子们总是追在她后面,一面肆意大笑,一面喊道:“罗娜有了个男朋友,大块头罗娜有了个疯男朋友,罗娜的男朋友愚不可及。”

后来,当愚可能自行走动时(他迈出第一步那天,她感到万分骄傲,好像他真的只有一岁大,而不是更像三十一岁),他一个人出去,走到镇内的街上,孩子们立刻把他围起来,冲着他嘻嘻哈哈,大声冷嘲热讽,为的是看一个大人在恐惧中遮起眼睛,畏缩成一团,只能以啜泣回应他们。她有好几十次从屋里冲出来,挥舞着一双巨大的拳头,并对他们大吼大叫。

就连成年男子都惧怕那双拳头。她带愚可到加工厂上工的第一天,工头在背后对他俩的粗鄙评语刚好被她听见,她一记重拳就把工头打趴了。加工厂评议会因此罚扣她一周的薪资,要不是镇长出面替她讲情,指出她曾受到挑衅,他们可能还会送她进城,让她在大亨的法庭中接受进一步审判。

所以她想要愚可停止回忆。她知道自己无法给他什么,而希望他永远维持心灵空白的无助状态,实在是一种自私的想法。只不过从没有人对她如此百般依靠,只不过她害怕再过那种寂寞孤独的日子。

她说:“你确定自己记起来了,愚可?”

“是的。”

他们在田野间停下脚步,太阳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火红的色彩。轻柔、幽香的晚风即将吹起,棋盘般的灌溉渠道已开始化成一片紫色。

他说:“当我的记忆重现时,我信得过这些记忆。罗娜,你知道我信得过。比方说,你并没有教我说话,是我自己记起那些字句的。对不对?对不对?”

她勉强答道:“是的。”

“我甚至记得在我能说话之前,你带我到田野间的那些往事。我一直不断记起新的事物,昨天,我想起你曾经为我抓来一只蓟荋蝇。你用两只手把它罩起来,要我将眼睛凑到你的两根拇指之间,好让我能看见它在黑暗中闪耀紫色和橘色的光芒。我哈哈大笑,硬要伸手从你手中把它抓来,结果让它飞走了,害我哭了一场。当时我不知道那是蓟荋蝇,也不知道跟它有关的任何事,可是现在想来一清二楚。你从来没有告诉我这件事情吧,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