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关于那次诺福克之行有点古怪的是,我们一回来就对此缄口不言。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开始有各种各样的传言讲我们是去干吗的。即便如此我们还是缄默不语,直到大家失去了兴趣。

我至今也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我们认为应该由露丝来决定,到底该说多少,我们都在等她的提示。而露丝呢,出于种种原因——也许她的原型事件最后的结局让她觉得难堪,也许她享受这种神秘感——对这件事是只字不提。即便是我们彼此之间,也避免谈起这次旅行。

这种保密气氛让我更方便,可以不必将汤米为我买了朱迪·布里奇沃特磁带的事告诉露丝。我倒没有特地隐瞒。磁带始终都在,放在我的藏品之中,放在墙角线边上,我的一小堆东西中间。可我总是小心不让磁带放在这堆东西最上面。有几次我很想告诉她,很想跟她一起,在这盘磁带播放的背景音乐中回顾黑尔舍姆的生活。但随着诺福克之行过去得越来越久,我始终也没有告诉她,这事感觉越来越像一件令人愧疚的秘密。当然,她最终还是发现了那盒磁带,那是很久以后了,而且也许发现的时机更是大为不当,可有时候人就是这么不走运。

春意渐浓,越来越多的老生离开了,开始接受培训,虽然他们像往常一样走得悄无声息,但人数越来越多,令人无法视而不见。我现在依然说不准,当时亲眼见证了那么多的分别,到底是种怎样的感受。我猜,一定程度上我们对那些离开的人有些妒忌。的确感觉他们是去了一个更广阔、更有趣的世界。但是当然,毫无疑问他们的离去让我们的不安又增加了几分。

后来,我想大约是四月份的时候,爱丽丝·F成了我们黑尔舍姆这帮人里第一个离开的,之后不久戈登·C也走了。他们都得到邀约,立刻开始培训,带着欢欣鼓舞的笑容离开了,但是在那之后,至少对我们这群人来说,农舍的氛围彻底改变了。

许多老生同样也似乎受到了这一连串告别的影响,也许直接的影响就是,克里茜和罗德尼在诺福克时谈到的那番流言又起来了。传言说国内其他地方有学生获得了延期,因为他们证明彼此很相爱——而这次,有的时候,流言所说的学生跟黑尔舍姆完全没有关系。又一次,我们同去诺福克的五个人对这些话题避而不谈:甚至克里茜和罗德尼也如此,当初他们是这种流言的核心人物,现在听到这些说辞却只是尴尬地转开眼神。

这种“诺福克效应”甚至也影响了我和汤米。我以为,等我们一回来,就会利用各种微小的机会,趁两人单独见面的时候,多交流他对于艺廊的那些理论。可是不知为什么——有他的原因,也有我的原因——我们始终没有这样做过。唯一一次例外,我想,就是鹅棚里那次,他给我看他那些想象中的动物的那天早上。

那间谷仓我们叫做鹅棚,位于农舍外侧边上,因为屋顶漏雨严重,门也彻底跟铰链断开,所以一直派不上用场,只有情侣们趁天气暖和的几个月份会躲到里面去。到那时,我养成了一个人散步的习惯,我想那次我也是在散步,正好路过鹅棚的时候,听到汤米喊我。我转身看到他光着脚,姿势笨拙地蹲在一个大水洼中间小块干燥的地面上,一只手扶着屋墙保持平衡。

“你的雨靴呢,汤米?”我问道。除了赤着脚之外,他身上穿的是平常的厚外衣和牛仔裤。

“我在,你知道,画画呢……”他笑着,举起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笔记本,就像凯佛斯整天带着走来走去的那种本子。距离那次诺福克之行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可我一看到那个本子,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可我还是等着他先开口:

“如果你愿意,凯丝,我就给你看看。”

他带我走进了鹅棚,跳过坑洼不平的地面。我原以为里面会很暗,然而阳光却从天窗直撒进来。墙边上堆着各种旧家具,都是过去一年左右扔出来的——破桌子,坏冰箱,诸如此类。汤米好像将一张两人位旧沙发拖到了地板正中,破沙发的填料迸出了黑塑表面,我猜我刚才路过的时候,他就坐在这里画画。他的长筒雨靴就倒在旁边,足球袜从靴口露出来。

汤米一屁股坐回到沙发上,抚摸着自己的大脚趾。“对不起,我的脚有点臭。我不知不觉就把鞋袜都脱掉了。我好像还划伤了。凯丝,你想看么?上周露丝看了,所以打那时候起我就一直想给你看看。除了露丝还没有人看过呢。看一眼吧,凯丝。”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画的动物。在诺福克他跟我说起的时候,我脑海中浮现的是我们小时候画的那些画的缩小版。因此看到他画的那些密集的细节,我不禁吃了一惊。实际上,要过一会儿才能看得出它们是些动物。乍看之下,他的画好像你打开收音机的后盖之后暴露出的景象:微小的凹槽,交织的肌腱,微缩的螺丝齿轮等,都凭着一种偏执,画得无比精准,只有当你把纸张拿远一点的时候,还能看出画的是某种犰狳,或是一只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