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维克多(第4/18页)

最终,我明白了维克多显然不是那种行为模式可以预期的孩子。他的社会化过程非常冗长,只能一点一滴地慢慢进步,而且没有人注意到的是,其中还包含着漫长且令人气馁的退化。某个晚上我观察他时,把关于他的一些事记了下来,包括他知道和不知道的一切,哪些事他很容易被教会,哪些坏习惯我必须先帮他改掉。可以想见,他不会说话(不过,当他不得不出声或者有人好好诱导他的时候,他还是可以发出一些像猿猴的简短低吼声),但他似乎听得懂语气。有人呵斥他时,严厉的语气会让他平静下来;声调提高、发出像唱歌一样的假音,似乎可以安抚他。但是一般而言,他早已学会了不对任何事有所反应,所以才会装出那不合宜的可怕笑脸,像脸部僵住的奇怪茫然的表情。

让我最感困扰的是他的微笑。我跟孩子们说,只要谁能教会维克多模仿宜人的脸部表情,就可以拿到二十元奖金,他们在客厅里试了好几个晚上,所有人都围在他身边。他们搔他痒,讲笑话给他听(他当然听不懂),在他身边跳舞,把蛋糕塞进自己的嘴巴,做出愉悦的表情。不过,他依然没有反应,不到一个礼拜,孩子们就失去了兴趣,恢复了原来的晚间活动。然而,我不认为那个礼拜是浪费时间,因为我看到他的头在好几个笑得很开心的孩子之间转来转去,嘴巴微张,好像很好奇,想要学会某种复杂混乱的游戏规则,如果把规则弄熟,他自己也能高兴起来。我不确定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也不确定他是否知道自己如何了解快乐),但是过了几周,他似乎开始专心研究了起来。几个月后,某天早上我瞧见他在看电视上的脱口秀。几分钟后,我才发现他正在注视节目来宾的脸部表情,观察他们脸上那种开朗的小丑般微笑。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慢慢走向走廊的厕所。我像鬼魂一样无声无息地跟着他,站着看了很久,发现他把嘴巴拉开,脸部变成一个奇怪而丑陋的愉悦表情,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像想把嘴巴往上弯曲的正确角度记下来,一个如此简单的表情居然会牵动那么多肌肉,让他感到很困惑。

到了来年,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模仿行为,学习与别人适当地互动,但他始终没有变成特别迷人的孩子,虽然他尽力了。他开始长大,开始吃饭,学习语言,也懂得了表达真正的情感。就最简单的层级而言,他还学会了正确使用厕所,用叉子、汤匙吃饭,也学会了绑鞋带。我还发现,某些东西容易让他入迷:他喜欢简单的机械(只要有滑轮与杠杆的东西,他都非常喜爱),也喜欢厨房外面那架老旧的送菜升降机,看着扭曲闪亮的绳索静静地把箱子拉起来,又垂降到地下室,吱吱嘎嘎的箱子像一台老旧的宇宙飞船出现在他眼前,每次都可以玩上好几个小时。最后,我让他去上学,学会读书写字,甚至交了几个朋友。

几年后,就各个重要或值得注意的方面而言,他已经变成表现正常的一般男孩,懂得微笑皱眉,生气大笑。不过,他的转变非常缓慢,花了很久的时间,直到整个过程结束了好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些。事实上,我认为在家里的头几年只是他的变化期——我还记得,也常常想起当年我遇见他时的模样,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不太记得他是怎样变成此刻坐在餐桌前或汽车后座的模样了,也就是他吃东西、聊天,或只是看着路边景色快速移动的样子。我为他勾勒出的未来,如果有任何了不起之处,那就是一切都很模糊:我想他会去上高中,读大学,找到一份工作(我无法想象他会做什么,也许是推销员或白领阶级,打着领带,措辞完美无缺),结婚生子。我会越来越不常看到他,担心他,直到他的一切成为我美好的遥远回忆。

的确,维克多的故事本来应该就这样结束了。几个月内,他的问题逐渐变得不再刺激与神秘,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令人头痛。理由之一是,家里又来了新的小孩,他们给了我不同的挑战,幸好问题都比较容易理解。领养维克多一年后,我又把一个我取名为惠特尼的男孩纳入了家庭。他跟维克多一样,也是营养不良与社会化程度过低,但是跟维克多不同之处是,他比较粗野,喜欢尖叫,发脾气。换言之,他很容易接受管教,所以问题很快就改善了。在惠特尼之后,我决定暂停收养小孩。(现在回想起来,我很奇怪当年的决定竟然是这么下的:我决定休息一下,暂停收养小孩。但其实我就是没办法或者不愿意承认一个事实:我早已不再因为收养新的小孩而感到愉悦,所以不该再收养了。)

后来,1982年到1985年的那几年,我非常快乐。一群孩子离家上大学后,我家突然间变得空荡荡的(或者说,住在家里的人比先前那段时间少很多),但这也让我有机会常常旅行,把外出的时间拉长,去一些多年来想去却没去过或者很久没造访的地方。某个周末,我把孩子们留在家里,交给兰辛太太照顾(原来的汤林森太太在照顾了孩子们十五年之后,决定退休了。退休前,她把乔安·兰辛的电话号码给了我。兰辛太太也很能干,她们俩是姑嫂关系),到巴德学院去拜访才刚就任的欧文。我们一起住了几天,过得很愉快,他家里还住着一个男孩(我相信那是他的学生),是他当时的男友。(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