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2:幽灵鸟

下行过程中,幽灵鸟经常有种强烈的感觉,就像是重新体验熟悉的经历,即使那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溺水的记忆,永无止尽的溺水,生物学家日记中不可信赖的语句,她最后的遭遇,她忍受的折磨,她的发现。幽灵鸟完全不想记起——也不想让总管跟在身后。他不适合也不应该经历这一切。你无法把自己献祭给X区域;你最多只能尝试消失,但甚至连这也不一定办得到。

很久以前,假如生物学家未曾俯身凝视那些文字,或许不会产生这样的副本:脑中满是记忆,悄悄走入地下深处。她或许会带着完全空白的头脑返回,她的特殊之处将不在于充当生物学家的镜象,而是体现出时间与地点的错乱。

多么奇怪的安慰:墙上的文字仍一样,构成文字的方式仍一样,她甚至可以将其解读为外星生态系统的残余痕迹,仿佛爬行者和地下塔未能完成对地球的影响。因为不可行?因为这不是它的目的——此处遗留的一点点痕迹只是为了表明它来自何方,代表何种意义,具有何种想法?

她拒绝戴过滤口罩。她相信,X区域不只集中在此处狭窄的空间里,不只是在台阶上和她无比熟悉的发光文字里。X区域就在他们四周;X区域并不限于一个象征性的地点。它是异常的天空,它是总管提到的植物。它是天际与大地。它可以从任何位置盘问你,甚至不需要位置。你可能都不知道它的行为是一种询问。

他们在微光中向下行走,紧贴着右边墙壁。幽灵鸟并没有感觉自己很强大,但她也不害怕。

记忆和现实中的声音相重叠,那可能是一部强力运转的引擎,也可能是心跳,她知道连总管都能听见,能猜出其源头。从此处开始,他们迅速前进,直到抵达那个再也无法回头的地方:找到怪物,并对其予以评估。它出现在下一个拐角,远远早于预期。

“我要你留在这儿。”她对总管说,也是对约翰说。

“不,”他说道,正如她所料,“不,我不留下。”他的表情里有一种意外的温情。他的话中带着疲惫的决心。

“约翰·罗德里格兹,如果你跟过来,我没法儿帮你。你将看到一切。你的眼睛躲不过去。”

在这里,在这一切的终点,她不能不承认他的名字。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她也不能不允许他死。该说的已经都说了。

带着记忆,带着总管,幽灵鸟向下方的光亮走去。

爬行者身形巨硕,高大无比,仿佛一眼望不到顶,并向两侧蔓延,占据了幽灵鸟的整个视野。没有记忆中的扭曲变形,也没有反射出她自己的恐惧与欲望。其庞大的身躯就这样展现在她面前,真实得令人惊讶。

它的身体大致呈钟形,表面半透明,但有奇特的纹理,就像流水冻结成冰柱时形成的花纹。外皮底下还有一层表面,缓缓转动,她能看到其中漂浮的图案,仿佛它还有内层皮肤,而上面附着的材质类似于软甲。

这种运动具有迷惑效应,有点像局长的催眠术,她的视线不敢停留太久。

爬行者没有可辨识的容貌,甚至没有可辨识的脸。它缓缓移动,不断完善墙上的文字,延伸至地面的身体底下不知藏有何种神秘而精细的驱动机制,令人称奇。它只有一条左臂,位于身体一半高处,在持续的运动中显得模糊不清。它精准地在墙上造出文字,动作更像是挥舞,而不是书写——她看到飞溅的光点,知道那是燃烧飘散的生物体组织。它的手臂是传达信息的工具,文字从中流淌而出:出自罪孽者之手的扼杀之果既已在此我将孕育出死亡的种籽……这粗壮的手臂外围包裹着的不知是泥土还是苔藓。假如它曾是人类,那这舞动的手臂就是它留存的唯一的人类特征。

有三个环围绕着爬行者顺时针转动,一波波能量在它们之间涌动,并沿着爬行者的身体传递。第一个环在手臂下面一点,仿佛醉酒一般迷迷糊糊地旋转:那是一圈不规则的半月形物体。它们就像优雅的水母,纤细的触手悬垂下来,不停地扭动,不知在徒劳地搜寻着什么。第二个环位于写字的手臂上方,旋转得较快,仿佛许多黑色的小石头聚集在一起,构成一条环带,然而当这些石头互相碰撞,却会像海绵一样变形,让她想起柔软的蝌蚪,还有他们去海岛途中天上掉落下来的生物。这些物体具有何种作用,它们是爬行者身体构造的一部分,还是某种共栖生物,她无从知晓。她只知道,这两个环都有一种确凿的实体感。

然而第三个环,却没有给她任何确凿的感觉,它就像爬行者上方的一团光晕。十到十二个金球快速转动,说不清是比空气轻还是比空气重。它们的转速如此之快,一开始她都看不清是怎么回事。但她相信它们很危险,其作用或许可用“防御”或“攻击”来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