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2/6页)

“‘她不是白痴!她不是白痴!’”

“但,白痴还是白痴,嘉嘉学完了这支歌,再也学不会别的,唱来唱去就是这一支,成天唱到晚。但,她倒是学会了种花和养小动物,而且,变成了绣琳的影子。绣琳对她的照顾,她也很能了解和体会。每当绣琳在花园中浇花唱歌时,她永远在一边手舞足蹈地跟随着。绣琳的爱好,她也知道,例如,绣琳喜欢黄色的小草花——那是家乡遍地野生的。嘉嘉常常满山遍野去给绣琳采了来。这也是为什么她特别喜欢忆湄的原因,忆湄长得太像绣琳,我想,她根本分不清忆湄和绣琳。”

“民国二十九年,皓皓出世了,这条小生命带给绣琳的喜悦真非言语所能形容。我当然也很高兴,尤其,我想,有了这个孩子,绣琳可以不再去收集小动物了,孩子应该可以占据她全部的注意力,但是,我错了。孩子满月后,她娘家有人来桂林,希望她带孩子回去住几天,她去了。”

她在娘家大概住了两个月,回来的那天,她的轿子后面跟着一乘小轿子,上面还垂着帘子,因为太阳很大。轿子抬进了大门,满院子站着迎接她的仆人,还有我。她抱着孩子从轿子里钻了出来。我至今记得她的神情,用一种喜悦的、而又畏怯的眼光望着我,低低地喊:

“‘毅!’”

“‘怎么?’我瞪着另外那乘轿子。”

“‘我要给你一个意外。’她说。”

“‘是什么?’”

“‘你不生气才行!’”

“‘到底是什么?’”

她把我牵到那乘轿子门口,一下子掀开了帘子,我和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孩子面面相对了!老实说,我从没有那样吃惊过。那女孩苍白得像个鬼,瘦得只剩下了骨头,一对大得惊人的黑眼睛畏惧而怀疑地瞪视着外面的人群。我向后退,一时间,只能反复地喊: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绣琳带着可爱的微笑回答我:‘是个人哪,我的老爷!’”

“‘哎,’我有些生气了,‘我当然知道她是个人,但是,她是个什么人?’”

“‘一个女人嘛!’绣琳顽皮地望着我,对我瞬着眼睛,想缓和我的怒气。”

“‘一个女人!’我暴怒地叫,‘我当然知道她是个女人!但是,她来做什么?她是谁?’”

“‘她是我的小妹妹。’绣琳噘着嘴说,因为我的生气而有些气馁。”

“‘小妹妹!我从没有听说过你有什么小妹妹!’”

“‘不是亲的,是个本家的姊妹。她也姓江,她父亲和我父亲是同曾祖父的兄弟!’”

‘多远的亲属关系!’我瞪着她,心里有气而又无可奈何,忍耐地问:

“‘好吧!就算是你妹妹,你把她带来干什么?’”

“‘她,她,她在生病。’”

“‘哦,’我翻翻眼睛,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成。‘什么病?’我气呼呼地说。”

“‘肺病,第二期。而且,她,她,她……’”

“‘她怎么?’”

“‘她的神经系统有点问题,她家里要把她送到疯人院去。’”

好!先是白痴,又是疯子!我家里岂不变成疗养院了?望着绣琳那对坦白而切盼的眸子,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停了好久,才问:

“‘那么,你怎么把她带到我们家来呢?难道我们家是疯人院吗?’”

“‘噢!’绣琳喊,‘别那么残忍!你看她病成那副样子,送到疯人院去一定没命。救人一命总是好事,而且,她的神经根本就没什么病。反正,我来管她,不要你操心嘛!’”

又是那句话!接着,她关于生命的大道理又来了。我叹着气,被她的热诚所折服,何况,人已经来了,又不能再送回去,只得无可奈何地说:

“‘好吧!你不怕麻烦,弄个病人到家里来,我还有什么话说?就留下她吧!’”

“‘啊哈!’绣琳欢呼地大嚷,‘毅!你是天下最好、最善良、最伟大的人!’”

“就这样,这个女孩子走进了我们的家庭,这,就是雅筑。”

罗教授停了下来,室内那样静,只有好几个人的呼吸声在起伏着。炉火噼啪地响,窗外有风声,像是一声叹息。毛玻璃上晃动着树影,远处有一只不知名的夜鸟在哀啼。唤什么?想唤回失去的伴侣吗?我的眼中凝着泪,绣琳,我的母亲!没有人比我对她更亲近,听着罗教授口中的她,我依稀看到一个年轻时代的妈妈,那副娇憨任性而调皮的样子。噢,我的母亲!我的母亲!

罗教授抬起眼睛来望着我。

“忆湄,记得你关于菟丝花的那个譬喻吗?”

我迷惑地注视着罗教授。

“雅筑来了,”他继续他的叙述,“是的,她就是一株菟丝花。一株柔弱细嫩的藤葛,必须攀附着别的植物才能生存。她的到来,使绣琳终日忙碌,但她忙得非常高兴,她调养她,请最好的医生来治疗她,伺候她,宠她,爱她,如同待一个亲生的小妹妹。”